14 另一種生活(第2/6頁)

有了第二次,孫家顯然準備了還有第三次,卻總不成把孫小六用鏈子鎖上、籠子關上,於是這看管保護之責便落在了小五的肩上。孫老虎警告小五:萬一孫小六又沒了,他就把她的屁股打成兩半兒。小五把話同我說了,我說人的屁股原先就分成兩半兒,不信你摸摸我的。小五說你嘴賤。

我嘴是賤,可情思卻是熾烈、真實又純潔的。已經是二十歲的人了,我還沒親過女孩子的嘴,也還沒抱過女孩子的腰;現在我成天想著這個。不管街頭巷尾哪個女孩子多看我一眼,我就想他媽這是“有女懷春”,我總不好意思不給她“吉士誘之”一下子—一般說來,這只在空談瞎想白做夢的程度。可眼前的小五那神情大是不同—我怎麽看怎麽覺得她不像是替孫小六或者她那眼見要捱揍的屁股擔心;我怎麽看怎麽覺得她像是等著我上前摟住她,說:“我帶你一起走了算了。你爸找不著我們,誰也找不著我們。我們就去過另一種生活。”

我想“有女懷春/吉士誘之”不過就是這麽個意思。不過我是大學生了,大學生在我們那個年代偏就有那麽一點自我高貴感,該說什麽、不該說什麽都舍不得說;只要不說,就顯得這自我比旁的什麽都高貴了起來。所以我便直愣愣盯著小五,屁話沒說,鼻血卻差一點兒流出來。彭師母倒似乎瞄了個仔細,一面遞了另一把韭菜給小五,一面道:“說什麽找小六?我看你們倆魂不守舍、魄不附體的,有什麽大不好說的體己話兒,還不趁著旁人不在便說了罷!待歇兒人一多,嘴一雜,可不就要懊悔了?”

“是他說—”小五斜棱棱瞅我一記,嘴唇兒一噘,嘟囔道,“是他說找著彭師父就找到小六了。”說時臉一紅,扭身朝外走,邊走邊跟自己的腳尖說,“彭師父不在我就回去了。師母再見。”

我想跟出去,又覺得這麽做很不夠體面,一時之間上下半身好像分了家—兩條腿杵著、兩只胳臂卻不自由主地擺了起來。就在這一刻,彭師母沖我擠了擠眼子,說了段讓我好一陣忘不了的話:“腳巴丫子長在人家腿上,要找彭師父人家不會自己來?要由你帶著才來得了麽?不明白人家心裏想什麽,就由你帶著走到天邊兒,你能帶人家找著什麽來?”

我記得,乍聽之下只覺那又是彭師母經常使用的一種繞口令式的語法,街坊鄰居都說彭師母把什麽話都能講得像繞口令似的,其實是一種毛病—她年輕的時候得過肺結核,長過一身骨刺,叫煤球給熏壞了一部分的腦子,後來還中過三次風,有好幾年記不住任何人和事,最糟糕的是到了四十歲那年開始越活越回去—所謂越活越回去就是和現實的世界漸漸失去聯系,經常退回她三十九歲以前的生活之中。據說從我進了大學那年開始,彭師母只合是個十八九歲的小姑娘了。情況好的時候還能稍稍應付一下簡單生活的應對進退,情況壞的時候便只彭師父知道她說什麽的時候想著的是幾十年前的什麽事,因為只有彭師父知道那時候發生過什麽事。

可是彭師母那幾句話似乎隱隱透露出一些讓人越想越有意思的意思—不明白人家心裏想什麽,就由你帶著走到天邊兒,你能帶人家找著什麽來?

也許這是彭師母自己忽然又回到她當姑娘家的時候迸出來的言語,也許是她操之過急地想要把小五和我當成一對花前月下的小兒女來看待。無論如何,卻把我給嚇了一跳:我哪裏想過真要把小五帶到什麽地方去呢?我又哪裏知道過小五想到什麽地方去呢?說得下三濫一點:純粹只是我有那麽飽飽滿滿的兩丸子管油,想找個馬子給它放一家夥,非常之肉體的。可是經彭師母這麽一顛倒,猶之乎我這是要往小五家下聘的陣仗—這可不成。我大學還沒念完呢。

當時是一九七七年,第三度失蹤的孫小六只有十二歲。等他再度現身的時候人已經長高了半個頭,下巴和脖梗之間生了喉結,嘴唇上方稀稀疏疏長著幾莖鼠須—我看見他的第一個念頭是猜想他底下一定也長出毛來,恐怕也有了管油了。他則眉開眼笑地說:聽說張哥要娶我姊啊?”

“娶你媽個頭!”我沒好聲氣地說道,同時橫眉斜眼又打量了他一陣,“這回你又多久沒回家了?”

“一年多了。”他擡手抓抓後腦勺,仿佛他後腦勺上有個開關,不抓一抓說不出話來。

“幹嗎去了?”老實說,這是順嘴一問,我根本不關心他去了哪裏、幹了什麽,“你走的那天警察在抓鴨蛋教,都以為你也給抓進去了。”

孫小六苦苦一笑,又抓抓後腦勺,還搖了搖頭。意思似乎是說:沒得說。

在我們所居住的西藏路、中華路這一帶,當時總共有三大塊老舊的居民住宅,六個日式建築平房的公教宿舍,四個改建成四層樓公寓的眷村。幾乎每個以裏、村為銜的區域都時而會有三五個或七八個少年郎失蹤一個時期的情形。所謂失蹤,那是對外人而言;家人卻非常清楚,少年郎是給關進觀護所裏去了。情況嚴重些的還不只觀護所—一般人稱那種情況叫“交付管訓”。對街坊鄰居交代起來,家人通常會說,孩子到南部親戚家讀書去了。沒有誰相信,也沒有誰拆穿;因為誰家不會出那麽點兒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