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另一種生活(第3/6頁)

可孫老虎算是背了黑鍋。他課子甚嚴,從不假辭色。他的大兒子學名就叫大一,二兒子叫大二,往下大不起來,一路小三小四小五小六下來。五男一女,除了大一、大二練過幾套拳法,早早就送到南部讀幼校、官校去了—他們還真是“去南部讀書”的—之外別說沒有人混太保,連拳也沒學上。據說都是因為小六在兩歲那年突然失蹤,孫媽媽鬧自殺,好容易救回一條命來,人卻變得有些癡癡呆呆。之後孫老虎絕口不提拳術之事,只日日早出晚歸開他的計程車。有一回到了下半夜碰上三個劫車的惡客,孫老虎真人不露相,硬是讓人家搶走了兩千多塊錢不說,連肋條骨都給打斷了一根。即令如此低頭做人、哈腰處世,無奈孫老虎長相兇惡,認得的人又總說他會武功,就連系褲子的皮帶裏都說藏著軟鋼刀。是以孫小六七歲那年失蹤之後不久,村子裏就謠傳他當了小扒手,失風被捕,送進一個什麽教養機構裏去了。

這一回孫媽媽沒鬧自殺,逢人就解釋:孫小六是叫拍花賊給拍了去,恐怕兇多吉少了。村人皆以為孫媽媽此舉無異是做賊的喊捉賊—試想,哪兒有一個孩子兩歲時給人拍了去,過一年又無緣無故給人拍回來了?再者,就算發生了這樣的事,怎麽還會發生第二次呢?

大約也就在那段時間裏,孫大一和孫大二給送進了軍校,小三、小四則接連被扔進修車場和鐘表店當學徒。孫老虎對外人沒說半句解釋的話,只在那年我考高中放榜的當天,他把計程車開到我家大門口,說是在收音機裏聽見報了我的名字。他執意要免費載我們一家三口去貼榜的某大學門口看個榜,榮耀榮耀。在路上,他對家父、家母說:“我父親十八歲生我,一丁單傳,他老人家催著我早早成家、養兒育女;我十六歲結婚,一口氣生養了六口,卻沒一個成材的。還是張大哥、張大嫂福德深厚,培育出這麽個好兒子。”

家父、家母聞言謙遜了幾句,且特意表白他們的兒子考上的也不是第一志願,論出息還早得很。我心想,我得罪誰了?可孫老虎接下來卻說了番怪話:“一個家裏沒個讀書人不成。我老大、老二現成是投了軍,小三、小四做了匠,小六合著是半個傻子。只小五聰明伶俐,可惜是個女的—如今我只能巴望她嫁一個讀書人,改換改換咱們孫家的家風。”

“小五手又巧,人又標致,”家母接著稱道,“一定許得了好人家。”

孫老虎樂了,扭頭朝我大腿拍了一巴掌:“那敢情好。”

他那一掌拍下來,我的腿疼了一個星期,從此誰說孫老虎是孬蛋我都不信。

等孫小六第三次失蹤回家,我才又見識到孫老虎的功夫—不只是他的功夫,還有孫小六的功夫;也不只是他們父子的功夫,還有小五。小五身上有的不只是功夫,還有比功夫更恐怖千萬倍的力量—一般人稱那種力量叫愛情。

這事要從我和孫小六在村子外的小理發店門口不期而遇說起。他生出了喉結、胡須(以及我猜想一定已經發出芽來的陰毛),身高躥到了一百六十左右,嬉皮笑臉地問我是不是要娶他姊,卻不肯說那一年多他去了什麽地方。

“你爸知道你上哪兒去了嗎?”我繞個彎問他。

“我還沒回家咧。”

“等他看見你會把你屁股打成四半兒。”我說。

那是個天氣剛剛放晴的星期六,我回來只是討一筆下禮拜的生活費,就準備溜回學校宿舍去的,不料給家母硬逼著去理發,說是留發不給錢,要錢不留發。我只好照辦。洗頭的時候我還在想:不知道孫老虎會不會出手教訓孫小六?越想我越覺得不可錯過,於是打定主意:回學校的事可以緩一緩,孫老虎揍人的場面卻決計不可錯過。

偏偏這天孫老虎回家特別晚。到了夜裏一點多,他那輛跟蒸汽火車頭差不多響的老裕隆才吞吞吐吐停進村子口。我聽見他甩上車門,往隔壁的隔壁郭家門口的大葉黃金葛上淋淋落落撒了泡尿,開鎖進公寓大門。這我才翻身下床,悄悄從後門蹺出去,翻過劉家和郭家之間用破門板圍成的園子墻。孫家在郭家二樓,可是從郭家加蓋出來的廚房平頂上可以蹲著覷見孫家客廳裏的一切動靜。我才蹲穩身,便聽孫老虎端地發出一聲惡吼—人家果然名叫老虎!

“你小子又犯了毛病!居然還真敢回來!”說時孫老虎將上衣襯衫朝兩邊一扒,扣子玎玎全給崩飛了,有一枚打上電視機,那熒光屏應聲給擊了個粉碎。孫老虎襯衫裏沒穿汗衫,胸前兩塊既不像奶子、也不像槌頭的硬丘非但像氣球般鼓了起來,上頭還閃爍著一層油光—坦白說,除了缺兩撇小胡子,簡直就和一個叫陳星的香港打仔一模一樣—不,比陳星看起來還要醜惡幾分。我嚇得眨了幾下眼,沒覷清楚孫小六是怎麽個反應,卻見孫老虎左腳向前遞了個墊步、右腳後發先至、跨足一個長弓,右掌同時朝前由外向裏劈出。可奇怪的是,他劈的是空氣—這也就是說,孫小六在他老子一掌劈出的刹那之間便蒸發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