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啟蒙的夜(第2/6頁)

然而徐老三並不是胡亂塗鴉。顯然這幅圖早已經烙在他的腦子裏,且印象十分深刻,所以他才能毫不猶豫地把第二串、第三串、第四串……一直到第十四串葡萄的相關位置、大小以及葡萄串同原先畫面上的圓圈兒有什麽樣比例的交集一一交代清楚,且各串葡萄旁邊還有條不紊地標上號碼。

如果我記得不錯的話,竹聯是第九串葡萄,小小一串,在靠近紙中央的位置,和“國防部”的圓圈兒距離很近,但是並沒有重疊。徐老三告訴我,我得罪的是這個單位。我辯說我根本不認識竹聯的任何一根雞巴毛。他說讀書人講話怎麽這麽粗野。然後他想了片刻,在第九串葡萄和第二串葡萄交接處圈出兩個小人兒來,說:“這兩個是資格極老的人物,他們原來是這裏(他指了指第一串葡萄)的,後來不知道怎麽搞的就跑到後來這裏來了。江湖上都說這是他(指一下第一和第二串之間那個小人兒)的一個大整合計劃,所以故意派這兩位老資格到竹聯當顧問。而且,這兩個老資格還兼著一些跟政府安全有關系的工作。”

我垂眼再仔細一看,給他圈起來的兩個小人兒的上半身果然恰巧落在“警備總部”之類情治單位圓圈兒的邊線上。“這兩個人一個姓施叫施品才;一個姓康叫康用才。外面的人都叫他們‘哼哈二爺’。你認識他們嗎?”徐老三說,“他們是專門搞偵防的。偵防是個老二單位—什麽叫老二單位你知道罷?就是‘平時很小,可是一旦要搞起來,它就變大了’的意思。所以我會問你有沒有去碰政治、搞黨外。如果是那樣的話,大羅金仙也救不了你了。”我說我不碰政治,徐老三說那你不錯、我也不碰政治。他只碰軍火—因為到頭來軍火可以解決政治裏搞不定的一切問題。

“那我的問題怎麽辦?這一狗票人渣無緣無故找上我,我招誰惹誰了?”也就在這麽說著的時候,我的腦海之中再度迅速閃過紅蓮美好的軀體—可是這一次我的思緒並未在她的乳房或屁股蛋子上逗留,而是轉到了她從我宿舍的字紙簍裏偷去了一張字謎的那件事上—甚至早在她偷走那張紙片之前,已經有四個不知道什麽單位的豬八戒找上我了;我不該忘記這些的:“等一下!我想起來了。我老大哥給過我一張寫了闋《菩薩蠻》的詞,那詞裏藏著個字謎。”

徐老三繼續在紙上畫著小人兒,此刻所畫者乃是替標號第六、七、八、九四串葡萄增加新的成員,同時漫不經心地說:“我聽不懂什麽詩啊詞啊菩薩的。你老大哥又是什麽人?”

“他替李行李導演幹道具,幹了很多年,也是老漕幫‘悟’字輩兒的光棍。”

原本正在埋頭畫小人兒的徐老三忽地坐直了,兩眼暴睜平視,愣了幾秒鐘,又低下頭看了看那紙面,再瞅了瞅我,派克二十一的筆尖朝第一串葡萄上輕輕點了不知十幾下,才一個字、一個字地迸出嘴來:這。就。是。老。漕。幫。啊。”這時,他嘆出那口氣來,將鋼筆插回筆套之中。

第一串葡萄是老漕幫,它的發展到一九六五年秋天突然中止,傳言說這是因為老漕幫的總舵主—人稱老爺子的萬硯方—在練功的時候走火入魔、氣血逆行而死。萬老爺子就是徐老三圖中第二個身上打“X”的小人兒。此後老漕幫由萬老爺子的養子萬熙管事,作了相當大膽、劇烈也相當受人爭議的改革。萬熙就是徐老三圖中一手抓著一大串葡萄的家夥。

萬熙初掌老漕幫的前兩年,徐老三還不曾被一大紮冥紙嚇得生了場怪病、一連大半年不敢出門,結果被血旗幫開香堂除名,還給逼得了個大光頭,從此不再打打殺殺。血旗幫不太重要,連排名第十四號的小葡萄串都算不上,所以圖中沒有—徐老三自然也沒把自己畫上去。可是在一九六五年到一九六七年之間,徐老三已經注意到,台灣的整個幫派生態有了本質上的變化。

首先,萬熙為萬硯方保留了“老爺子”這個尊稱—也就是說,從萬熙本人開始,老漕幫只有總舵主,而不稱“老爺子”。這在一整部老漕幫的發展史上可謂創舉,對於萬硯方來說,也是前所未有的榮譽。但是—徐老三認為,這裏面其實包藏著幾個收攬人心的動機,不只是尊敬死去的長者而已。從最表面的一個層次來看,萬熙當時才二十八九歲,如何能在眾光棍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自居“老”、“爺”二字?其次,照萬熙日後的改革行徑來看,當時他已經有聯合大陸來台的天地會分支哥老會結成同盟的打算,但是老漕幫中許多人對天地會這個系統—也就是俗稱為“洪門”的系統—懷有極深的敵意,其中有不少堅持“清洪分流”的光棍風聞萬熙有意與世仇結盟,竟憤而請出當年萬老爺子為鼓勵光棍從戎抗日而立下的一個“離家出走”的老規矩,成了逃家光棍。為了緩和這種眾叛親離的緊張關系,萬熙保留“老爺子”尊稱而不用,當然不無故意謙退作態,以免謗議的居心。然而真正的麻煩並沒有減輕—萬熙還是要搞“清洪合流”,因為他眼中還有更大的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