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冰弦玉柱風入松

沈瑄獨自一人晃了大半個月,終於回到葫蘆灣。當小船靠在那從小看慣的湖岸邊,他只覺得恍如隔世。本來以為樂秀寧在等著他,不料連她也早已走了,只留下了一張字條釘在書桌上。她說她見沈瑄直到年尾都不歸家,很是牽掛,只好出門去打探消息。

幾間草屋裏都是空蕩蕩的,淺淺地積著灰塵。沈瑄躺在床上睡不著覺,一邊數著窗外的星星一邊想:“阿秀姐姐不在,離兒的那張地圖,卻不知道問誰了。”天一亮,他就爬起來,將草屋前前後後翻了一遍,一無所獲。又想,地圖也可能是遺落在了湖中,不如下水去找找。

其時早春二月,春寒料峭,湖水尚冷。不過沈瑄自幼水性極好,也不怎麽在乎。他將小船撐到從前蔣靈騫落水的地方,潛下水去。找了半日,將湖底摸了個遍,也只是水草小魚之類,羊皮地圖的影子都沒有。

如此在家盤桓了半個月,仍不見樂秀寧回來。桃紅柳綠、草長鶯飛的江南二月,葫蘆灣依舊空寂無人。沈瑄每夜在湖邊垂釣,對著月影星光發呆,發現故鄉已是留不住自己縹緲的心思。惦記著蔣靈騫的第二個心願,他決定再次出門。

一個月後,沈瑄登上了廬山。廬山北麓有東林、西林、大林三所禪院,始建於魏晉年間,為佛教凈土宗發祥之地。而廬山道教亦源遠流長,自晉朝名道陸靜修建簡寂觀,廬山山上住過無數的求仙修道的世外高人。唐天寶年間,司馬子徽的高弟丁澗橋駐錫簡寂觀。丁澗橋從呂純陽處習得一套劍法,教給觀中弟子,從此開創了武學的廬山一派。到了殘唐五代,簡寂觀廬山派成為南方武林中的泰山北鬥。一時江南武林,曾出現過廬山、洞庭、天台三足鼎立之勢。只是如今天台派風流雲散,洞庭派又日趨式微,就只剩下廬山簡寂觀的盧澹心道長支撐著平撫江湖風波的重任。

沈瑄短衣草鞋,跟一群香客上了山。背著那架“墨額琴”,劍卻藏在琴囊中。山川風物,亭台殿宇匆匆看過,亦不曾上心。他找到一個樵夫,問明了去錦繡谷的路徑。那樵子卻笑道:“小哥兒,廬山這麽大,好看的地方多得很,幹什麽偏偏要去那個鬼地方。你可聽我一句,那個錦繡谷路徑險峻,錯綜復雜,多少人迷路死在裏面,萬萬去不得。”

沈瑄道:“我只問老伯要一些繩線。”

樵子在屋裏翻了翻,找出一卷繩子:“夠麽?”

沈瑄搖搖頭,卻看見院子角落裏還有一大堆幹草,遂道:“老伯,我想用這些草再搓一些繩子可以麽?”

樵子道:“隨你。”

沈瑄當晚就坐在樵子的小院裏,將那三尺高的一堆幹草分開,搓成一根根細細的草繩,又一段一段地連接起來。從黃昏到三更,如此多的幹草,將他的手磨得起滿了泡,然後水泡又一個個破掉,流出血來。沈瑄出神地望著自己鮮血淋淋的雙手,心中反而充斥了一種痛苦的快意。

第二日,沈瑄辭別樵子,迤邐進山。找到錦繡谷的入口,果然如樵子所言,有一棵巨大的梧桐樹。沈瑄將長繩一端牢牢系在梧桐樹根上,提起長劍用輕功墜入深谷。他一路走,一路在羊腸小道上放下草繩,心裏清清楚楚,每逢岔路必先望右轉,一旦轉入死胡同便即收回繩子退出來,用劍尖在石壁上刻上記號,以便下次不必誤入。這錦繡谷果然人跡不到,生滿了荒草荊棘,巖石間不時竄過一只只山貓野狐之類。沈瑄一路披荊斬棘,好不麻煩。如此反反復復,走到日頭偏西,忽然飄來一陣沁人的馨香。

遠遠看去,山谷深處恍如一層白雪在悠然浮動。正是瑞香花開的地方!沈瑄吞了一粒醒腦丹藥,忙忙地向那邊走去。

那一株曾經懸掛過清絕寶劍的松樹仍在,樹下那一具白骨仍是靜靜躺著。沈瑄看出來,那是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死時大約二十來歲。他默默立了一會兒,向那白骨拜了幾拜,然後一根根地撿起來。他希望找到些遺物,或者巖壁上刻下的字句。然而遍尋一周,什麽也沒有。沈瑄將白骨用布裹好,沿著自己放下的長繩,安然出了谷。

沈瑄爬到一處山頂,選了塊風水好地埋下那白骨,找來大石刻成墓碑:“無名劍客之墓”,余下的再也不知能寫些什麽。此時日薄西山,殘霞如血,山頂上罡風陣陣,長草搖曳。這個困死在錦繡谷中的俠客,不知家園何處,不知來歷淵源,或許親人還在倚閭相望,或許世上根本已沒有人記得他了。這些,沈瑄都無從知曉。他既然有一把清絕寶劍是稀世之珍,武功多半不俗,或者當初也是江湖上叱咤風雲的一代英傑吧。又是為了什麽,落得在這廬山深處淒然逝世,連幾句遺言也來不及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