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這時已是晚唐文宗年間,連空氣中都散發出奢靡和罪惡的氣息。

白日將盡時分。

北風掠過幾乎半人高的連綿荒草,泛著幽微而慘淡的光。廓落的原野很快將被黑暗籠罩,這時的樂遊原本該是沒有人的,但他卻已經在這裏佇立了許久。

位於朱雀大街以東,升平坊、新昌坊一帶的樂遊原,本是一片隆起的高坡,自先漢起便是皇族顯貴遊樂之所。經過隋唐兩朝擴建,尤其自開元以來諸王公主的悉心經營,每逢上巳、重陽之日,冠蓋雲集、車馬擁塞,即便趕不上曲江之盛況,也不啻是長安士庶賞玩的勝地。

這麽多年來,他已經記不清曾多少次登上這片高聳的岡原。

開闊的地勢總能滿足那些終日被高大城池拘束的人群渴望自由的心境,而真正讓他相看不厭的,既不是草長鶯飛、菊香楓濃,亦不是米酒醇厚、紅幄風流,而是每逢冬日黃昏,樂遊原上這蕭索荒蕪的景致。那時候她還在他的身邊,也曾冒著寒風陪他來過許多次,但她從來就不懂他為什麽如此執著。說實話,那時他自己其實也弄不清楚,不過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在心底蠢蠢欲動罷了。

然而,就在今天——

就在今天,當他又一次登上原野舉目四望,那一直說不清道不明又始終盤踞在心裏的東西就這樣突然活了起來,毫無預兆卻又難以抑制,讓他的胸口忍不住脹痛。

他們必須死——

而我,將親手殺了他們!

只一刻,他幾乎不能自已地想要大喊,卻又發現任何音調、詞句都不足以表達此刻他內心的澎湃。他知道他要哭了,而這場慟哭注定將和那一天一樣是喑啞的!

風很冷,很硬,瞬間已吹幹他眼角的淚痕。

暮色中有梵唱隱隱傳來,那是山坡下青龍寺的僧侶的晚課。“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盡管他算不上通曉文采,白樂天的詩句依然情不自禁地在他腦海中浮現,雖然詩人吟詠的並非這眼前的樂遊原,但在此刻的他看來,卻是無比的恰如其分。

野火燒不盡的到底是什麽呢?他忍不住這樣想,而當春風降臨,又真的會再次復蘇嗎?

他知道自己並不是神,可他即將要做的卻是只有神明才能做的事。他也知道這麽做是不被允許的,但既然已經有了成為神的覺悟,這世俗的力量又怎麽能夠阻止他呢?

此時,如果剛好走過樂遊原下的獨孤仲平擡頭仰望,視線或許會穿透冥冥暮色,與他的目光交接。那麽獨孤仲平也許能從那一雙焦灼而狂熱、飽含按捺不住的狂喜與決絕的眼神中讀出迫在眉睫的危險。也許這世間只有獨孤仲平才具有這樣的能力,但命運沒有給予這樣的機會,獨孤仲平低著頭,匆匆穿過樂遊原下的街道,趕往刑部大牢,那裏有個故人更牽動他的心緒。

夜幕低垂,原野更顯蒼茫。

他俯瞰著山坡下漸漸明亮起來的城市。具體的計劃已然在腦海中成形,很快,他們就將以復仇的名義被一一殺死,那是對他們所作所為應有的懲罰。而且,決不能讓他們毫無知覺地輕松死去,一定要讓他們在赴死之前感受到無盡的痛苦和恐懼。

他深深吸了口氣,忽然覺得已有春天的氣息在口鼻中彌漫。很快東風將至,想來這漫山遍野的荒草不久之後也會再度變得郁郁蔥蔥起來吧!

他的心中漸漸一片柔和。

這個人笑了。

到那時他們,你們,不,還有我們——

我們都已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