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密乍疏,亂如解索,陽浮而陰弱……幾日不見,你這病可是又重了!”

“陽浮而陰弱?怎麽講?”

刑部大獄最深處一間幽暗的牢房,兩個人影隔著牢房的柵欄席地而坐。

借著炭盆裏半明不暗的火光,可以看見柵欄裏的是個四十多歲的漢子,赭衣垢面,手銬腳鐐俱全,另有四條茶杯口粗細的鐵鏈從牢房石壁上伸出來,牢牢將其四肢鎖住。這漢子姓方,天生是個駝背,江湖上便稱之為“方駝子”。

依照唐律,能享受這般“待遇”的無不是窮兇極惡的重犯,可這方駝子的身量既不高也不壯,除了天生殘疾,偏還一臉菜色,瘦骨伶仃,怎麽看都與一個狠辣的兇徒相去甚遠。只有一雙骨碌碌亂轉的眼珠,顯出方駝子是個腦筋極其好使的家夥。

而坐在柵欄外的是個年輕人。

說他年輕,但從神情、姿態怕是也過了而立之年。這人的樣貌乍看上去並沒什麽特別,不過是一對狹長的眉眼,鼻梁高挺,雙頰微陷,臉色稍稍透著蒼白。他的衣著也很平常,一襲說不清是灰是白的長袍裹住清瘦頎長的身子,那長袍顯然已經洗得很舊很軟,穿在身上自然便帶了些落拓的味道。只有他臉上總是習慣性浮現的嘲諷意味的微笑,讓人隱隱地感到這是對豐富內心世界的一種防禦性掩蓋。而他眼中瞬間閃現的犀利光芒又無疑透露他超凡的洞察力。

此刻,方駝子一只雞爪般的手正搭在年輕人腕上。

“關前陽,外為陽,衛亦陽也。風邪中於衛則衛實,實則太過,太過則強……”方駝子雙眼半闔,眉頭微鎖,嗓音尖細,“……關後陰,內為陰,榮亦陰也。榮無故,則榮比之衛為不及,不及則不足,不足則弱……”

年輕人笑著搖頭。“陰弱者,汗自出,我雖然睡不好,卻並無盜汗之象。”

方駝子稍稍一愣。“嗯,這個嘛,你的陰弱並不是營陰本身虛弱,而是——而是因衛氣不能外固,所以令營陰不能內守,所以嘛……”

“所以就乍密乍疏,亂如解索?”年輕人忍不住搖頭,“這解索脈可是精血衰竭的死脈,你個駝子不安好心,莫不是要咒死我?”

“哦,真的嗎?”方駝子想了想,“那許是我記錯了,反正都差不多!你這是雀啄脈,雀啄連連,節律不齊……”

年輕人再次搖頭,嘆了口氣。“那也是死脈!你呀你,一張嘴就露陷兒。怪不得扮郎中讓人家一眼識破,給抓到這兒來了。”

方駝子露出不快之色,哼了一聲:“別忘了,可是你求我給你診病來著!”

方駝子說著作勢將年輕人的手腕推開,而他這一動,便連帶著手腳上的鐵鏈發出一陣嘩啦嘩啦的聲響。年輕人見狀只好賠不是:“好了好了,是我的不是!你接著診。”

方駝子這才哼了一聲,手指重新搭上年輕人手腕,一副抱怨的口吻:“這幫混賬東西,把老子拴得那麽緊,搭個脈都別著勁兒。”

年輕人輕輕點頭,道:“誰讓你想逃跑的?不過他們還是不了解你,你又不會什麽功夫,拴著幹什麽!依我看,要是真想防備你,還是應該割了你的舌頭去!”

方駝子頓時咧嘴一笑,滿是裂紋的唇縫裏露出參差不齊的黃牙,揶揄道:“嘖嘖,老話真是沒錯,害你的都是最了解你的朋友。我看還是趁早給你下一服猛藥,吃死了你,省得你再幫著他們禍害我。”

年輕人這時也忍不住笑道:“你住進了這刑部大獄可和我們右金吾衛沒半點關系!再說,我能算你的朋友嗎?”

“不算朋友算什麽?”

“我也不知道,算是個……熟人吧。”

“隨你怎麽說吧。”方駝子嘿嘿一笑,得意而自信地看著他,“就算你不把我當朋友,可你從十歲起就天天和我在一起,我就像你手上的繭子,肚裏的蟲子,你雖然不喜歡,可去不掉我,要是沒了我,你就不知道自己是誰了。”方駝子見年輕人仿佛沒什麽反應,停頓片刻,“再說了,你每次來見了我,起碼能睡上幾天安心覺吧?知道嗎?你得的多半是心病。”

“那你就給我開點治心病的藥好了。”年輕人說著自嘲一笑,眼睛卻突然睜大了,精光直射方駝子,“我這病,真郎中治不了,只能求你這假郎中了。你們把他埋在哪兒了?”

方駝子故意不接話:“在上回那方子上去了曲阿酒和麻酒,換上三勒漿試試!——不過你住的那胡人女子開的酒店裏的葡萄酒,最好少喝。”

年輕人一揚眉,道:“葡萄酒我本來就不喜歡。三勒漿?好,好,我吃吃看。”

方駝子道:“你想去給千面佛上墳?那敢情好,畢竟師徒一場。”

年輕人道:“不是上墳,只是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