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 破門六劍 第一章 野和尚

那淒烈的哭喊聲音,響徹少室山少林寺的山門前。

是某個嬰孩正在放聲大哭。然而那聲音中隱隱有一股深沉的震蕩,聽來不似是因饑餓或恐懼而哭泣,更像在吼叫。

哭聲已經持續許久,但那嬰孩還半點沒有疲累收歇的跡象。站在山門前的幾個和尚與小沙彌,顯得手足無措。

這一年的冬天格外冷。嬰孩的母親把自己僅有的冬衣包裹著兒子,自己只穿一件單薄衣裳,雖是個壯健的農婦,仍不禁在打顫。

和尚兩手捂著耳朵,仔細看那包在薄棉衣裏的男嬰,他雖是出家人,一看之下還是忍不住皺眉。這嬰兒才剛滿三個月不久,身子瘦瘦小小,奇的是全身都長滿了又黑又密的毛發,就連耳鬢和腮子都像蓋了大把胡須,乍見還看不出是人,讓人誤以為是初生的狗兒。

這怪嬰仍然哭叫著,一只毛茸茸的小手,一直死命抓著母親胸口衣裳不放。母親一邊流著淚,一邊想用力去掙,但孩子的指掌出奇地有力,還是掙他不脫。

和尚也嘗試幫忙去拉嬰孩的手臂,始終拉不開來,太用力又怕傷了孩子,一時都束手無策。

山下一帶的貧農因無力撫養孩兒,將之送上少林寺乃是常有的事;孩子跟父母分離,哭得死去活來亦是必然,和尚早就見怪不怪。可是如今這般情狀卻是頭一遭。

那哭聲甚為洪亮,在山間回蕩不止,恐已傳到上方的寺院殿宇了。看門和尚害怕哭聲打擾了寺裏眾僧的功課,自己會給長老怪罪,就跟那母親說:「檀越,不如你還是先帶他下山……等再大一點才送上來……」

農婦急得幾乎跪下去,自己也泣不成聲。她丈夫上個月剛病死,家裏七個孩子許多都還小,實在養不了。有三個女的跟一個男的已經送人家收養,就只余這生來嚇人的老麽,說什麽都沒人要,除了送上寺院來,她再想不出什麽辦法。

「請大師拿剪刀來。」她勉強收起淚水說:「我就把這衣服割開吧。」

此等非禮之事在少林山門前發生,要是誤傳了出去,可是大大有損寺院的清譽。

和尚正在猶疑間,卻見後面已有人從石階信步下來。他們定睛一看那身穿袈裟、手提禪杖的身影,不是別人,居然正是少林寺方丈本渡禪師。

幾個和尚連忙合十低首,心裏很是害怕——方丈竟為這等小事親自下來察看,必然是要責怪那煩人的哭聲了。

本渡禪師踏下來的步履甚是穩重,禪杖只是輕輕點地,並未需要用它借力;未滿五十歲的魁梧身軀挺得筆直,寬厚的胸肩將僧衣袈裟撐得脹滿;有如巖石的頭臉,除了戒疤之外還有兩、三道深刻的傷痕,都是年輕時在寺內練武比試留下的。

雖是如此長相身材和堂堂步姿,但本渡並沒有予人半點盛氣淩人的壓迫感,反倒像一棵會行走的大樹:堅實壯碩,卻能包容庇蔭一切。

眾和尚再看主持身後,下來的還有數人。原來是文僧長老了澄大師,身邊左右有兩個弟子攙扶著。了澄是本渡的師叔,當今少林寺裏除了已退任的前方丈了恒大師以外,就數他輩分最高。眾和尚見了更驚得身子縮作一團。

本渡趨前看看那周身是毛的嬰孩,半白的眉毛揚了一揚。

「可憐的孩子……」本渡伸出曾經苦練少林「鐵沙掌」、五個指頭都磨平了的手掌,輕輕撫摸嬰孩的頭頂。

那手掌雖是骨節突露又滿布厚繭,但撫摸的觸感異常輕細,隱隱顯示了本渡武功已達「從剛臻柔」的境地。

在這溫暖的手掌撫慰下,嬰孩卻仍是哭泣不止,揪著母親胸口衣襟的小拳頭,似又抓得更緊。

了澄大師也到孩兒跟前,一雙慈祥的眼睛俯視其哭相。

「緣盡了,就放開吧。」

了澄這般輕輕說了一句。

嬰孩的哭聲頓時收歇,圍著毛的嘴巴好不容易合起來。抓著衣服的五指也松開了。

了澄伸出一雙枯瘦得像鳥爪的手。那農婦看著他清澈的眼睛一會兒後,也收起悲傷,把男嬰交到他懷裏。

已不再哭的男嬰,這時竟與抱著自己的了澄對視,眼神裏沒有半絲對陌生人的驚懼,定睛不移有如成年人。

了澄將男嬰交到師侄的手上。

「本渡,這孩子過了蓄髫①之後,就由你親手剃度。」

『注①:少林寺所收幼兒,都交在山腳下為寺院耕作的農家寄養,直至約五、六歲方帶回寺出家學佛,這稱為「蓄髫」。』

本渡恭敬地接過孩子,心裏甚感奇怪。

了澄說完就讓兩個弟子扶著,拾級往山上回去。他離開前又說了一句:

「此子雖頑魯,但生就一顆見性之心,他日果證不凡。」

半年以後,男孩身上的奇異胎毛漸漸自行脫落,再與一般嬰兒無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