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九 鐵血之陣 第六章 傳人

廿七年前,弘治元年。

惡戰結束之後,鐵青子最想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鞋子換掉。

當你在積得有如泥沼的血潭裏來回奔走站立了超過一個時辰,滲透鞋襪的濃血把腳趾頭都膠結在一起,腳底傳來一股濕冷的寒意時,你會渴望一雙幹爽的鞋子,就如荒漠裏的流浪者渴望一壺水一樣。

縱使,你經過了如此慘烈的戰鬥。

縱使,你是修道多年的化外之人。

縱使,你看著自己珍愛的弟子,一個個倒下,流出的鮮血又再添進那沼澤裏。

他站在腥氣撲鼻的大山洞裏,向四面環視。雕刻著各種奇特魔神像與咒文的石壁之下,屍體相互交疊。到處都是散落的兵刃,半浸在血紅之中。

石洞深處立著那尊「九九無上師」泥塑像,已然斜斜斷去上半身——先前鐵青子以一記「武當勢劍」氣勁貫發的劈招,在那偶像前斬殺了物移教的端羅道王,余勢更將這泥像一劍兩斷。

鐵青子垂著已然滿是崩缺的佩劍,一步一步走過黏稠的血,朝著「大歡喜洞」的出口走去。兩旁的屍體大都是身穿五色衣袍的物移教徒。偶然看見一個穿著武當道服的身體,鐵青子心頭就震動了一下。

每一個弟子,他即使只看背影都喚得出名字來。全部是他親手訓練的精銳「武當三十八劍」。這麽多年的努力栽培和修練,如今卻全都化為虛空。

鐵青子不由想起,在大戰裏多次聽到物移教徒吟誦的經文:「滅化無常」、「物滅靈歸」……

——我這麽做,真的有意義嗎?……

回想一個月前,他自武當山出發之時,長老師叔與同輩師弟大都反對此事。但鐵青子在「遇真宮」裏只說了一句話。

「誰才是武當派的當家掌門?」

如今看見這許多弟子的死屍,鐵青子感覺一顆心正在崩裂剝落。

代價實在太大了。

鐵青子決定攻打物移教,舉起的是「為民除害,行俠仗義」的大旗。物移教徒結聚在南陽一地已有百多年之久,近日確是愈漸猖獗,燒殺搶掠、擄劫婦孺的惡行時有所聞,行兇甚而遠至湖廣省界。武當山地近物移教勢力範圍,身為天下「九大派」之一,義不容辭。

但其實他出兵的真正原因,起於一次偶遇:半年前鐵青子往訪谷城的道觀,順道帶弟子遊歷,在老河口碰上四個惡名昭著的物移教徒。

那些人打鬥時全不畏死的狂態,深深震撼了鐵青子。本來只是輕松平凡的武藝,用在這些教徒手上,卻頓時可怕了一倍。隨行的一個親傳弟子,更因為驚愕而被物移教徒的刀子刺得重傷——雖然最後四名惡徒還是被鐵青子盡誅。

那次事件之後,鐵青子就像著了迷,很渴望知道這幹邪教人物,到底藏著什麽強大的奧秘。

——我們講究修道養生,雖說是先祖所傳之學,可對武功沒有半點兒幫助;反而此等邪異的信仰,卻將教徒鑄煉成這樣的戰士……

自此鐵青子每天都在想著這念頭。平日修道的功課都荒廢了,全換成鍛煉拳劍;主持祭祀或領弟子誦經時也是心神恍惚。

直至物移教徒在鄭州村郊屠戮鄉民的消息傳遍近縣後,鐵青子作出了這個重大的決定:精銳全出,由他親領進攻物移教總壇。

他轉過洞穴走廊一個彎角後,驀然看見外頭的天空。天色雖然已近黃昏,鐵青子仍感到陽光甚是刺眼。

被血染紅膠著的須發,連風也幾乎吹不動。鐵青子一雙本來像鷹隼般銳利的眼睛,此刻透著濃濃的疲憊,眼肚現出深重的瘀黑,就像三天三夜未睡一樣——這一戰其實不過大半天,短促而峻烈。

他終於看見第一個生還的弟子。

陳春陽拿著折了尖鋒的長劍,在掌門師父跟前下跪。「武當三十八劍」中,陳春陽是最穩重的一個。他只比行年四十二的師父鐵青子小十歲,臉容有一股書卷氣,因此武功常被人低估——能夠生還到現在,就是他真正實力的明證。

——這被人低估的命運,廿多年後也傳到了他侄兒、武當「鎮龜道」劍士陳岱秀身上。

「多少……?」鐵青子找一塊巖石坐下來,詢問時打量陳春陽全身上下,看見他一條左臂軟軟垂著,胸腹間好幾處都滲著血紅,受的傷很不輕,但臉容仍然鎮靜。

「就只剩下我們。」陳春陽用劍往身後一指。

只見這南陽北郊百重山的崖上,只有寥寥幾條身影站著。

「五個嗎?……」鐵青子目中充滿悲慟的同時,卻也因為擁有這幾個血戰生還的徒弟而深感自豪。

除了陳春陽外,站得最近鐵青子的是葉澄玄。葉澄玄仍然沒有完全從戰鬥的震撼裏清醒過來,眼睛失落地看著地面,無視師父的出現。他提著雙劍的手無法控制地顫抖,一張年輕的瘦臉比平日更要煞白。道髻早就散亂,兩側長發披面,掩得神情更加陰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