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八 殺與禪 第三章 虛敵

馮毅廣絕沒有想過,光天白日之下自己就會在這裏中伏。

就像平常一樣,他領著部下共計三十四騎士的巡邏哨隊,午時左右又到了修水南岸的這片小河灘,給馬匹喝水休息,他與眾人就躲在樹蔭底下乘涼,吃著帶來的肉幹和燒餅,也喝一點酒。

在南昌接令要來這裏執勤之時,淩十一將軍已經向他們吿誡過:這次是真正打仗,非同從前打家劫舍,萬事必得小心,巡邏哨戒之時,每日路線行程不可相同,而且切忌貪杯。

可是這些說話,馮毅廣才來武寧幾天就已拋諸腦後。相比於正準備東進南京的本陣大軍,他們西來武寧這小地方只能算是大後方。任務只不過是每日巡視修水兩岸以至湖廣省邊界上有無異動。王府軍師擔心的是有駐囤在湖廣的朝廷軍隊來犯,進襲南昌後方,並且控制水道作補給運送之用。但馮毅廣想,寧王爺宣布起兵才幾天,向來反應遲緩的官軍又哪會這麽快集結出征?本是響馬出身的他,對此最是清楚。

馮毅廣投入王府一心想的就是發跡。搶劫殺人雖然痛快,但真正的硬仗他可絕不想打。獲派這種閑差事正好合他心意。

於是這個下午,他也如常的跟部下坐在樹底喝酒談天。沉重的刀槍兵刃也都擱在樹幹旁。

所以當第一個敵人出現時,這三十五人完全沒有反應。

那敵人,是從天空出現的。

更準確說,是從樹上。

這一刻馮毅廣的嘴巴裏仍晈著半片肉幹,看著那突然破開茂密枝葉出現的身影,自丈許高處飛縱而下,那姿態猶如一頭野性的大猿猴,雙手高高舉著一件長狀物事,墮落在人叢之間!

當其中一人頭顱發出爆裂的聲響同時,馮毅廣嘴裏的肉幹掉了下來。

◇◇◇◇

「殺光他們。」

蹲伏在巖石後、從高處俯視下方河灘上那三十幾個敵人的童靜,仿佛聽到自己腦海裏有一把聲音不斷這麽說。

「殺光他們。」

童靜分辨不出那把聲音到底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她甚至不確定自己是不是「聽」到。還是她在吿訴自己聽到。她只知道那個簡單的念頭一直浮在她意識中,令她幾乎無法再思考其他事情。

這種感覺很可怕。童靜緊咬著下唇,幾乎要噬出血來。她隱藏在鬥篷裏的身體微微顫抖。

但是身邊的人都沒有留意到她的異狀。那百來個武寧縣鄉民,拿著柴刀和斧頭等作武器,與她一起監視著石灘上那隊叛軍,每個人都緊張得一身冷汗。

站得比童靜前的燕橫,披著與她一樣的深色鬥篷作掩護,並沒有回頭來看她,只是凝神監視著敵人,隨時準備出擊。

童靜沒有怪燕橫。過去這種情況,她絕對不用他擔心。她看著燕橫的背影,鎮定如山。平日只要這麽看著他,童靜的心就能定下來。可是這次不一樣。

「殺光他們。」

童靜知道為什麽。是自從那天殺了韓山虎之後開始的。在那一記快劍之後,她的心就蒙上了陰影:出劍的剎那,心靈猶如脫韁野馬,跑進了另一個未知的世界。那體驗令她非常害怕。甚至怕得不敢跟燕橫或練飛虹求助。

這幾天以來沒再出現異狀,童靜以為已經沒事了。可是如今第一次再面臨戰鬥,那陰影又從心靈的某個角落出現……

童靜大口大口地透著氣,試圖壓制那腦裏的聲音,卻是徒勞無功。越要壓住它,那四個字越變得清晰。就像你越是想努力忘掉一件事,你就越記得它。

要不是努力約束著自己,童靜此刻早已放聲吶喊發泄。

——我……難道我瘋了嗎?……..就像雷九諦一樣……

然後,戰鬥就開始了。

童靜遠遠看見,早就隱伏在樹頂上的荊裂,飛墮向敵人叢中,並借著落勢雙手向下猛揮船槳!

一個寧王府叛軍士兵的頭殼,在船槳猛擊之下破裂,爆發出鮮紅——童靜早就不是第一次看見死人。可是此刻她對殺戮前所未有地敏感。那血紅仿佛直沖她的瞳孔,令她無法忍受。

只見荊裂著地後,順勢巧妙地一翻滾,船槳距地面尺許平平地向橫揮掃,另一人的膝關節斷裂,小腿往不正常的角度折曲。這人的慘叫聲響徹岸邊。童靜感到耳鼓如被針刺。

然後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破風嘯音,分別在河灘東、西兩頭響起。一個叛軍被羽箭貫穿了頸項。另一個才剛伸手摸到擱在樹幹旁的刀柄,背項就釘著一柄飛刀,他如身體泄了氣般重重仆倒在石上。

死亡。血腥。慘呼。

「殺光他們。殺光他們。殺光他們。」

童靜感到腦袋像被充塞得快要爆開。

一件鬥篷飛揚而去。「雌雄龍虎劍」的長短刃光在太陽下閃爍。燕橫挾著無匹氣勢,沿斜坡奔向灘岸。那百余個鄉民也都舉著刀斧,呼喊著跟隨他沖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