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回述根由大禪師收徒 隱姓氏張義士訪友

話說楊幻聽了無垢的話,笑道:“師傅知道我父子此刻雖不曾出家,卻已沒有家了麽?十年前,我父子在河南原籍不但有家,並是轟轟烈烈熱鬧鬧的大家。自己家裏的眷屬奴仆不在內,就只每日在我家盤桓的親戚朋友,至少也有四五十人,這還不是熱熱鬧鬧的大家嗎?誰知敝內去世後,家政經理無人,家業便一年不如一年的凋零下來。漸漸供給不起親友,親友似漸漸的疏遠不大上門了,更漸漸蓄不起奴仆,奴仆也就一個一個的換上主人了。所有相依不去的,只有這個小子。為人到了這一步,還有看不透的世情嗎?這小子若沒有安頓的所在,我也不舍得就此不顧他。

於今既遇著師傅了,正是他的福報。他果能即時皈依三寶,求師傅剃度,我心不但沒有舍不得的念頭,並且深慶他能得所。“無垢合十,口念阿彌陀佛道:“這就更難得了。“無垢和尚這夜就在船上歇宿。

楊幻陪著談論了多少時事,評騭了多少人物,忽然想起無垢所說的徒弟來,忍不住問道:

“師傅在十年前收的那位高足,畢竟姓甚名誰?既到寒舍見過小子,一定也見過我的,我只是想不起何時來過會武藝的出家人來。”無垢略沉吟了一下,笑道:“我那小徒原不曾出家,居士如何想得起來呢。居士不是外人,貧僧不妨直說。小徒到尊府去的時候,貧僧雖不知講他假托甚麽姓名,然可料定他決不肯將真姓名說出。因為他身上的案件很多,在河南地方說出真姓名來,多有不便,並且怕拖累居士。居士廣結納天下豪傑之士,張汶祥這個人,居士曾聽人談起過嗎?”

楊幻道:“不是四川的梟匪頭目張汶祥麽?”無垢和尚笑道:“除了那個張汶祥,哪裏還有第二個張汶祥,夠得上稱天下豪傑之士呢?”楊幻也點頭笑道:“那是時常聽得有人談起他,說他武藝高強,性情豪俠,實在是一個數一數二的好漢。不過談論他的人,沒一個不嘆息他,說他可惜走錯了道路。以那們好的天資能耐,不走向正路上去,建功立業,將來封妻蔭子,卻專一結交川中無賴,成群結隊的販私鹽。聽說幾次與官兵對壘,都是張汶祥打勝了,官廳幾番想招安他,他不但不理,並殺戮了好幾名官員,弄得官府沒有法子,只好懸重賞捉拿他。我聽了張汶祥這種行為,也委實有些替他可惜。大師傅的高足,就是張汶祥麽?”無垢也嘆了一口氣,說道:“凡事不是身歷其境的,不容易明白。以張汶祥的聰明智識,何嘗分辨不出邪正。譬如騎在老虎背上的人,豈不自知危險,急想跳下虎背來。但是不跳下,不得近虎口;跳下來反不能免了。如果有方法能跳下此背,又可免遭虎口,張汶祥早已改邪歸正了。”

楊從化偏著頭思索了一會,忽向無垢問道:“張師兄是不是三十來歲年紀,長條身體,紫色臉膛,兩道長眉入鬢,說話略帶些口吃的呢?”無垢笑道:“你何以見得這般模樣的是他呢?”

楊從化望著楊幻說道:“爹爹不記得那個性趙的嗎?他說姓趙,行一,就叫趙一,沒有名字。他去後,爹爹不是很覺得奇怪嗎?說他這般本領高強的人,應該早有很大的聲名了,怎麽就叫做趙一。而趙一這兩個字,卻從來沒聽人談過呢?我當時聽得爹爹這般說,也疑心必是有名的人,或者因恐怕敵不過爹爹,壞了自己的聲名,所以不說真姓名。依師傅的話推想起來,那趙一不是張師兄,還有誰呢?”楊幻沉吟看沒開口。

無垢笑道:“倒是你推想的不差,你且說那趙一是何時到你家去的?在你家是怎樣的情形?”

楊從化道:“那趙一在三年前到我家,只歇宿一夜,就推說事忙走了。初時談論拳腳武藝,不肯和我爹爹較量,言動很是恭敬,很是客氣。問我練了些甚麽工夫。似乎十分仔細。後未定要和我交手,我推辭不掉,只得和他走了兩趟。他卻只是招架,絕不回手。我見他身體矯捷得非常,只顧向後閃退,打算將他逼到沒有退路的地方,看他怎樣。只見他背貼墻壁,墻壁就洞穿了一個和他身體一般大的窟窿,用斧頭鋼鑿成,也沒有這般迅速這般齊整。我記得他次日臨走的時候,笑嘻嘻的向我連說了幾句後會有期。”楊幻說道:“怪不得那人有如此高強的本領,原來是老師傅的高足。我真粗心,當時也不知道根究他一個來由。”無垢道:“居士當時不根究他的來由也好,小徒生性甚是多疑,他去府上原是好意,沒得因無意的根究他來由,倒使他好意變成了惡意。”

楊幻父子這夜又和無垢談論了一會,就彼此安歇了。

次日,帶著楊從化要走。楊幻心裏總不免有些依戀,對楊從化說道:“你的緣法好,能得著這樣的高明師傅,更有那們了得的師兄。只要你能不辜負你師傅的栽培,將來的造就,實不可限量。我現在己年將花甲,此後得一日清閑,便是享受一日的福報。沒有重創家業的心,自然沒有再行住家的事,遊到那裏是那裏,在何處死了,便在何處掩埋。你此去但一心伺候師傅,不可想念我。我若有緣遊到湖南,必來紅蓮寺瞧你。你會著你師兄張汶祥的時候,說我問候他,他的境遇,我因與他只有一面之緣,不得而知。不過我十分佩服他是好漢,也十分愛惜他這個好漢。師傅說他騎虎不能下背,自是實在情形。但是我有一句話奉送他,就是勸他得好休時便好休,綠林只是好漢暫時存身之地,不是終生立足之區。他既是得高師,出家豈非跳下虎背的第一妙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