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東瀛有女

眾倭人卸貨下船,載車向東。陸漸忍不住問:“寧先生,還要跟著他們嗎?”寧不空道:“而今日本正處亂世。亂世之法,隨強者生,隨弱者死。我雙目已盲,你又沒什麽本事,若要活命,須得找一位日本最強的諸侯作為依靠。”

“最強的諸侯?”陸漸怔忡道,“寧先生找到了嗎?”寧不空笑了笑:“也許。”

陸漸心中納悶,跟隨車隊進發。沿途寺院眾多,法宇千重,梵音縹緲,因為亂世艱辛,世人盡都沉溺於佛法,以求內心解脫。至於倭國民舍,俱為木造,矮檐蓬戶,人畜雜居,相形於寺廟,甚為簡陋不堪。

須臾出城,遠野山青,淡雲舒卷,如美人雪白嬌靨上一抹籠煙黛眉。溪水縱橫,明秀多石,水上橫跨若幹唐橋,彎曲無欄,如虹霓噴吐。田中耕作的倭人個個矮小黧黑,衣不遮體,田間道旁,殘矛斷箭隨處可見。

一行人出了西國,經京都取道向東,途中關卡林立,稅貲甚多,盜賊蜂起,屢有苦戰。天幸寧不空以火部絕學暗中護持,才得有驚無險。如此早起晚宿,車馬倥忽,日子盡管艱難,陸漸識字練功卻未擱下,識字多虧寧不空監督,至於練功,陸漸但凡荒廢一日,便覺空虛難受。練完朱雀七脈,再練玄武七脈,抵達尾張國界,他已練至三垣帝脈的“紫微”脈。雙手越發敏銳,撫摸牛馬,便知牛馬血流緩急、疲憊與否;碰觸樹木,便知樹內汁液流動、或枯或榮。陸漸被這奇妙的感覺擾得坐臥不安,每次詢問寧不空,寧不空總是裝聾作啞、默然以對。

這一日,終至尾張國清洲城。清洲城砦矮小,規模遠不及西國與京都。城下町有不少武士正在操練,望見車隊,個個大叫狂呼,丟了槍矛奔來。鵜左衛門急命隨從圍住箱籠,以防眾人偷搶。

一個中年倭漢走上前來,一拍鵜左衛門,哈哈笑道:“你這只水耗子,一走一年,總算回來了,大夥兒還以為你鉆來鉆去,鉆到海裏去了呢!”

鵜左衛門識得來人是織田家的家臣久佐間信盛,連忙問安,又問:“主公呢?”久佐間皺眉道:“那個呆子麽,帶著鷹打獵去了。”鵜左衛門道:“柴田大人在嗎?我將貨物跟他交割,先存在庫房裏,待主公回來發落。”

“勝家卻在。”久佐間眨了眨眼,“有我的份嗎?”鵜左衛門笑道:“不敢遺漏大人,除了珠寶金銀一份,還有上好的唐綢和茶葉,另有幾樣絕佳的茶具,都是天下少有的。”久佐間哈哈大笑,伸掌猛拍鵜左衛門的肩膀,他是力大的武將,鵜左衛門幾被拍得趴在地上。

鵜左衛門在尾張武士中水性最佳,善於航海,更兼通曉華語,故而尾張的貴族家臣紛紛出資,委托他前往中國走私,鵜左衛門辛苦一年,至今始回。

眾武士瞧過幾樣珍物,開了眼界,紛紛散去。鵜左衛門向寧不空道:“先生跟我入城,先住旅舍,待我與主公說了,再請先生入府。”寧不空搖頭說:“無功不受祿,我二人的事你也不必告訴令主公,你只需為我們在城中當街處買一間房舍便是。”

“買房子?”鵜左衛門吃驚道,“買房的錢……”寧不空道:“你跟我外甥打賭,不是輸掉了綢緞嗎?我估算過了,那些綢緞換的錢,買一間房舍綽綽有余,買房後剩的錢歸你,作為牙錢。”

鵜左衛門愁眉苦臉地應了,交割貨物以後,買了一間當街的房屋給了寧、陸二人。寧不空要來筆墨木牌,寫上“不空算館”四字掛在門前。

城中軍民見了都覺稀奇,紛紛前往觀瞻。寧不空絕頂聰明,來倭途中留心學說倭語,到清洲時已然粗通,此時才能為倭民們起卦算命。他易理精深,人又狡黠,倭民中愚笨憨直者多,精明算計者少,但覺寧不空算無不中,一來二去,竟將之奉為神明,為求一卦,紛紛前來繳錢納米。

陸漸白天在算館打雜,入夜識字練功,三垣帝脈與二十八支脈不同,進境緩慢,多有驚險,天幸寧不空護法,方能履險如夷。半月過去,“紫微”脈練完,陸漸體內的空虛奇癢也與日俱增,縱不練功,也會不時發作,非要寧不空注入真氣不可。

寧不空不知是何居心,不再有求必應,陸漸難受時也不救護,反而以此要挾,逼他多多識字。陸漸每日若不識滿足夠字數,或是違背他的心意,寧不空便不予真氣,無論陸漸如何痛苦,均是聽之任之。

這麽經歷幾次,陸漸對寧不空又恨又怕,寧不空但有所令,無不全力以赴。饒是這樣,那詭異內功仍是無法不練,只因痛苦日增,快感也是日深,著實叫人無法割舍。

轉眼過去月余。這一日,鵜左衛門帶來一個少年,見了陸漸,垂頭喪氣地說:“這是我兒子倉兵衛,船上輸給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