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龍困淺灘

兩人玩花賞景,來到海寧城外,谷縝笑道:“城裏烏煙瘴氣,不進也罷。我知道一個絕好的去處。”

當下二人在錢塘江邊、入海口處尋到一座酒樓,樓名“觀海”,軒敞宏偉,當門處是一副書寫工麗的對聯:“樓觀滄海日,門聽浙江潮。”只此一聯,將這滿樓海天氣象烘托無余。

谷縝指著那對聯笑道:“聽說這兩句是唐人駱賓王寫的,那會兒他跟咱們一樣,都是剛剛逃過大獄的光頭和尚。”陸漸微笑道:“你才是和尚,我可不是。不過這詩氣魄很大,那個駱什麽王的很了不起。”谷縝點頭笑道:“對,對,那個駱什麽王的真是了不起。”陸漸知他嘲笑自己,笑一笑,並不計較。

兩人漫步登樓,當面海處坐下。谷縝指點山川:“這海寧城南濱大海,西南有赭山,錢塘江貫穿其間,東接蒼茫大海,故而又謂之海門。”

陸漸訝道:“這些你也知道?”谷縝道:“我曾在這一帶經商。行商者,不知天時地理,不知風俗人情,必然要賠本遭殃的。”

陸漸更覺驚訝,說道:“你在牢裏關了兩年多,按理說當年不過十四五歲,這麽小的年紀便做生意了?”谷縝微微一笑:“有志不在年高,何況經商之道本就有趣,比學文習武好玩多了。”

鄰桌有幾個儒衫文士,正在把酒交談,聽了這話大為不快,其中一人喝道:“你這少年人光著腦袋,不僧不俗,說的話怎也離經叛道?想當初,孔聖人的弟子中,顏回從文,子貢經商,怎麽沒人說子貢比顏回更好?子貢也說自己不如顏回,顏回聞一以知十,自己不過聞一以知二。你這小子,自己沒本事從文,就不要信口雌黃,有辱聖賢。”

谷縝哈哈大笑。那文士怒道:“你笑什麽?”谷縝搖了搖頭,突然朗聲吟道:“師與商孰賢?賜與回孰富?多少窮烏紗,皆被子曰誤。”

眾文士聽得一呆,這四句詩分明說的是:為師與經商誰更好,先看看子貢和顏回誰更富,子貢富比王侯,顏回卻活活窮死。可是古今多少讀書人,都被孔子對二人的評語騙了,落到窮困潦倒的地步。

眾文士先是怔忡,跟著勃然大怒,紛紛唾罵道:“有辱聖賢,有辱聖賢!”谷縝笑道:“你們說我有辱聖賢,敢問顏回一輩子做過什麽?除了讀書,便是論道,於家無用,於國無益,白白賺了個‘亞聖’的名號,死了卻連棺材也沒有。子貢出使四國,先後存魯、亂齊、破吳、強晉而霸越,致使十年之中,這五國大勢天翻地覆。他做商人又如何?孔子死後,還不是他出錢料理後事嗎?皇帝老兒自然希望你們都做顏回,大家安貧樂道,他一個人消遙快活。但若是個個都像子貢,嘿嘿,他老人家的江山可就難坐了。”

眾文士紛紛叫道:“胡言亂語,強詞奪理!”谷縝笑道:“你們這些讀書人,不是常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嗎?可見滿嘴的仁義道德,骨子裏還不是想錢想女人。你們誰若真能跟顏回學窮,死了連棺材都沒有,我便佩服。商人賺的錢不怎麽幹凈,但比起那些貪贓枉法的臭官兒,卻要幹凈千萬倍不止。”

文士們被駁得張口結舌,唯有連罵:“荒唐,放肆,放肆,荒唐……”谷縝嘻嘻一笑,忽地叫道:“夥計,過來。”那夥計為人四海,聽谷縝跟眾文士辯得有趣,在一旁忍不住偷笑,一聽叫喚,忙道:“小爺有吩咐麽?”

谷縝道:“有紙筆墨硯嗎?”夥計笑道:“有、有。”當下取來。眾文士先前被谷縝駁倒,心中不忿,一人冷笑道:“這廝莫不是還想作兩首歪詩?若是作出來,一定臭不可聞。”

谷縝笑道:“老子歪詩沒作出來,先聞到兩聲臭屁了,雖然臭不可聞,但爺爺氣量大,也笑納了。”不顧眾文士怒目相向,飽蘸濃墨,在紙上寫道:“旅途困頓,銀兩短缺。”寫罷署上姓名,交給那夥計,笑道:“你拿這個去海寧城狀元巷吳朗月府上,交給看門的老鐘,再找他要二十兩銀子,作為跑路費用。”

夥計聽得發呆,吃吃地道:“您說的吳朗月莫不是吳大官人?”谷縝笑道:“他現在叫官人了?不錯,就是這家夥。”那夥計一怔,又道:“但……但他怎麽會給我那些銀子?”谷縝笑道:“你若嫌少,再要便是,一百兩之內都沒關系。”

夥計聽得暈暈乎乎,脫口道:“二十兩到手就不錯了,夠……夠我開一家小店了。”一個文士冷笑接道:“你這夥計不守本分,竟來聽這個江湖騙子的攛掇,到時候上當挨罵,可別後悔。”

夥計猶豫起來。谷縝笑道:“送一張字條,又不是去劫法場。夥計,你不妨賭一鋪,賭對了,就是幾十兩雪花銀子;賭錯了,也不過挨上吳家門房的幾記白眼,又能吃什麽大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