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版自序]隱市者 早逝者 混世者

一九九二年,高中畢業前夕,我在三味書屋見到一本民國道家文化的書,登有編者照片,暗覺將來會認識此人。一九九八年,我結識書的編者,他已八十余歲。他非出家人,住在鬧市中。

隨他學習初期,我的語言表達能力降到最低點,便采取一種特殊交流方法——寫文章讓他評點。他因有濃重口音,也是邊說邊寫。

對我寫的文章,他說“下筆如有神”,這是在諷刺我。因為某些問題,看我文章,他覺得我已經懂了,一問則發現我不懂,實在缺乏悟性,只是偶爾筆下通靈。

這些討教文章,因他介紹,有幾篇在道教刊物上發表,還有道士邀請我出家。我是辭職求學的,不是為省出時間,是因為心境,不知覺便閑置了自己三年。三年後,我的筆用於寫紅男綠女、時尚消息了。很懷念以前為求學而寫字的歲月,那種文字裏沒有掙紮。

我去老人家都是下午三點,他午睡醒來後,會先給我講點民國時期的江湖掌故,然後再論學術。那些掌故便是此部小說的初始素材。

小說采取系列短篇形式,追溯遠緣,是因我一位高中時代的朋友。他早慧卻不早熟,在藝術、佛道上有較高悟性,不耐煩人情世故,活著活著便活傷了自己。他在婚禮後第三天逝世,之前他將他寫的武俠小說留給了我,一個硬紙板皮的筆記本,薄薄十余頁。

那是他改寫的古龍作品《三少爺的劍》,僅寫了三章,是三十二歲所寫。在我高中時代,是他推薦我看古龍小說。我買的第一本是《大地飛鷹》,此書主人公名叫樸鷹。

不擇手段是人傑,不改初衷是英雄。樸鷹身上兼具人傑和英雄的特質,最後他的英雄本性占了上風,業敗、身死。古龍的絕筆叫《獵鷹—賭局》,此書中樸鷹死而復生。人傑與英雄之爭,是古龍臨終前思考的命題,我的那位朋友也是這樣。

《獵鷹—賭局》是短篇系列,分看獨立成篇,合看又相互關聯,每篇都寫得很有自制力,惜字如金,國畫一樣留白,人物和情節皆有可遐想的余地。武俠本是一種情懷,無須寫盡,如三少爺的劍,虛刺一兩下,對手便意會到自己的勝負生死——古龍絕筆便有此味道,這是當年他告訴我的。

古龍最後的文字技巧,於我有教益。所以要感謝他最初的推薦,每一位早逝者都是一部短篇小說,文止處留下了余味。

武俠傳奇類文學中罕有系列短篇的形式,古龍一生也僅此一部。古龍在生命力衰微時,煥發出創造力,留下武俠小說的新鮮路數。此路數會有後續者,我便試著沿此路數去寫民國的江湖。

我今年三十四歲,比我早逝的朋友已大了兩歲,想不到我們倆在年過三十後,卻都對高中時熱衷的武俠小說產生創作沖動。也許因為我倆是成人世界中半生不熟的人。

對於高中生,校園之外全是江湖。離我高中校園最近的胡同口,總站著一個假盲人,他緊閉雙眼,腳上拴一個體重秤,對大街上的行人高喊:“給個镚兒(硬幣),就稱!”這是有償乞討。

他是胡同裏的世代居民,愛跟學生耍貧嘴,我們管他叫“镚兒”。十年後,我在某地鐵站,看到他仍緊閉雙眼,站在兩個拉二胡的真盲人身後,裝模作樣地拉著二胡,根本拉不出聲。我勸他:“這不是濫竽充數嗎?镚兒呀,你就不能幹點有技術含量的事麽?”

又過了五年,我在某商廈樓下,意外看到他。他睜著賊亮的雙眼,滿臉通紅地吹著口琴,是王洛賓搜集的新疆民歌——《青春圓舞曲》,吹得鏗鏘有力,還有抖舌、甩腮等復雜技巧。我立刻掏錢……

行文至此,我想,連镚兒都在頑強地生活,一天天進步,我更要一個字一個字地寫下去。

2007年7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