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下青山萬裏愁

一九二六年,杭州西湖邊一根電線杆下,睡著一個道士。道袍滿是土塵,不知走了多少路,太陽即將下山時,他伸個懶腰,醒了過來。

已經睡了六小時,見夕照湖光斑斑血色,不由得兩眼癡迷。他叫何安下,十六歲仰慕神仙而入山修道,不知不覺已經五年,山中巨大的寂寞令他神經衰弱,到了崩潰邊緣。為內心安靜,回到了塵世。

聽著腹內饑腸鳴響,看著遠近遊客,何安下捫心自問:“你能不能從世上得到一個饅頭?”他站起,向市區走去。

市區酒綠燈紅,細腰長腿的時髦女子高頻率閃現。走了兩條街,也不能伸出乞討的手,終於在一棵柳樹下站住,伸出了他的右手。

四十秒後,一個拎著鱷魚皮手包的女子走來,掏出一塊銀角,向他手裏放去。何安下猛然高擡右手,抓住一片飄飛的柳葉,顯得是在尋找生活情趣,並非乞討。

女人一臉奇怪,銀角收進手包,叠叠而去。

望著她的背影,何安下喘出一口長氣。殘存的一點自尊,使得他繼續饑餓。腸胃令他不能再平靜站立,縮肩向前走去。

山中修道時,曾學過一種抵禦饑餓的功法,名為“食氣”——含一口氣在嘴裏,等著它溫熱起來,然後像吞一個飯團般吞下,此法會引起大量唾液分泌,在喉頭發出“咕嚕咕嚕”聲響。

何安下大口吞咽著杭州的空氣,走到一戶灰磚綠瓦的店鋪前。店鋪門面很小,掛著一副對聯“告別山中寂寞,迎來世上煩惱”,橫批為“自救救人”。懸一個菱形燈籠,寫著“男科”二字。

店內陰暗,一個瘦小枯幹的中年男人坐在桌前打算盤。發現有人走進店,停下手中活計,站起身問:“這位道爺,有何貴幹?”何安下猶豫片刻,道:“我下山還俗,還沒找到營生,不知你能不能給口吃的?”

店主嘿嘿一笑,“不瞞你說,我也是個下山還俗的人。你哪座山上下來的?”

何安下:“龍頸山。”

店主:“我是萃華山的,知道麽?”

何安下搖頭。店主:“怎麽會?萃華山紫雲閣可是天下聞名的道場!”

何安下“噢”了一聲,勉強做出敬佩神情,店主滿面紅光,連呼“快坐快坐!”給何安下沏茶倒水。

店主聊起紫雲閣典故,興致頗高。一口濃茶下肚,更感饑餓難當,何安下終於忍不住了,賠笑一句:“道兄,還是給我個饅頭吧!”

店主一愣,隨即哈哈大笑,跑到後屋拿出個盤子,盛三個饅頭一塊鹹菜。何安下狼吞虎咽吃起來,顯得十分香甜,店主也被感染,咽了口唾沫,喃喃道:“你完全就是我的當年。”

何安下:“道兄,當年你為何下山?”

店主:“嗨。都是這一口吃的鬧的。老哥我當年情場失意,一時萬念俱灰,上了萃華山。誰料山上只有瓜果蔬菜,吃得我虛火上升,原本以為食肉會欲念強,誰知吃素刺激更大。老弟,虛火也是火呀!”

店主長嘆一聲,似有天大委屈,“那時候,見到個小貓小狗,只要是雌的,我就一陣心慌,簡直中了魔障。唉!上山是為了成仙,可我差點做了畜生。我跑下山來,沖進個飯館,吃了一大碗紅燒肉,方才平靜下來。老弟,當時我透過飯館窗戶,望外面高山,邊吃邊哭。我破了魔障,可再也回不去啦!”

店主說著說著,兩顆眼淚滾下。何安下不敢發出咀嚼聲響,將嘴裏饅頭咽下去,問:“我怎麽沒有這種情況?”

店主:“老弟,你上山時多大?”

何安下:“十六歲。”

店主:“嗨,你還是個童男子。我上山前,已經碰過女人了。男女之事,只要開了頭,就等於是跳了懸崖,和一切好事都絕了緣,只有墮落再墮落。”

何安下聽得目瞪口呆,這時一個小男孩走進店鋪,叫了聲“爹!”入了後屋。

何安下:“這是你……”

店主袖口擦淚,嘀咕:“冤孽。”一臉痛不欲生。

隨後一位豐滿白皙的婦人拎個菜籃走進,說一句:“老李,有客人?”向何安下禮貌點頭,直入後屋。婦人眼部很美,是雙眼皮。

何安下:“這是你……”店主眼珠一轉,全是得意:“怎麽樣,我媳婦不錯吧?知書達理,能生能養。”

何安下覺得眼前的情況不是自己所能理解,嘴裏加速,想吃完饅頭便走。

見了媳婦,店主恢復平靜,給何安下滿茶,道:“小兄弟,還俗可不是容易事,我拼死拼活才有這份家業。沒有一技之長,是活不下去的。”

何安下:“我上山前,曾在藥鋪當學徒。中草藥名目至今沒忘,大不了重新做起。”店主一拍大腿,音調高昂:“對路子!看看這是什麽!”

店主胳膊挺直,指向門口燈籠,正是令何安下百思不得其解的“男科”兩字。何安下不懂,“什麽?”店主嘿嘿一笑,打開旁邊壁櫃,取出一把小刀,揮舞一圈,鄭重道:“我是個醫生!西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