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可能千載永悠悠

何安下到達上海,不再赤腳,穿著僧鞋,頭上仍束著道士發髻,發髻中是日本女刀客插上的筷子。

其時,中日淞滬戰役已打了四天。

中方空軍轟炸了日本海軍陸戰隊司令部,在京滬杭上空共擊落日機四十余架,中方海軍魚雷快艇在上海外灘重傷日本軍艦“出雲”號。

青幫持刀封鎖住各個路口,盤查行人。何安下的奇裝異服引起懷疑,很快被認為是日本間諜,押到黃陂南路。

黃陂南路一家酒樓後院,站著三十多位古裝人物,多是著和服的日本浪人,日本僧人在上海為數不少,也有幾些僧人。一個相貌兇惡的軍官正在逐一盤問。

當軍官問到何安下時,何安下叫了聲:“王大水!”

軍官愣住,何安下講起天目山。軍官咧嘴笑了,原本抽煙熏黑的牙齒竟已白凈。他一把摟住何安下的脖子,叫道:“三年不見,我成了小白臉,你成了糙老爺們。”

王大水將審問托給別人,帶何安下入了酒樓。酒樓裏有三個身高腿長的女特務,迎過來沏茶倒水,擺上果盤。

王大水是大癡所收的第二個徒弟,大癡受中統通緝時,王大水暗中照應,令他躲過兩次追殺,覺得自己對得起師徒情誼了,從此不再過問他的生死。

王大水:“他是等佛之人,我你是凡人,黃金美女才是幸福。”

何安下問他是否還修大癡傳下的法,他說早不修了,過一會兩眼放光,說:“我現在對道家感興趣。”

道家有采陰補陽之說,王大水做了中統高官後,得到個美女成了易如反掌的事,他決定利用這一優勢,采陰補陽,長生不老……最低限度也要通過睡女人的功法,鍛煉出七八十歲仍能睡女人的體質。

何安下聽不下去,王大水仍滔滔不絕,說他已經用實踐證明了采陰補陽的科學性。淞滬戰役開始後,他白天在上海搜集情報,晚上坐火車去南京匯報,清晨前趕回上海,根本無法睡覺,但他的身體不但沒有垮掉,反而精神越來越好,似有使不完的精力。

他的秘訣是坐火車時,挑兩個年輕漂亮的女特務作陪聊天,眉目傳情間,度過生理疲憊的極限。

王大水:“光是聊聊,就有這麽大功效。”何安下覺得無聊,說有事在身,要告辭。王大水叫道:“上海亂成這樣,你走在馬路上別給流彈打死,有什麽事,我給你辦好了。”

何安下想,找人正是特務的專長,道:“我要找司馬春夏,幫忙查一下他的住址。”

王大水笑得燦爛,連拍何安下肩膀,“問我可是問對人了,我去過他家多次,熟門熟路。你們只知他是寫武俠小說的大家,我卻知道他是隱秘的道家修煉者。”

何安下:“啊,你拜他為師了?”

王大水臉一紅,“我至今沒見到他。”

司馬春夏近五十歲,無子女,妻子逝世數年。他現在跟著侄子生活,其實是他租下了侄子家的一間房,每月交房租。他也不跟侄子家一塊吃飯,各有各的爐灶。

他用的是一個燒煤球的小爐子,沒有廚房,就在院中做飯。王大水拜訪多次,問他侄子都說正在屋裏,但王大水每次打開門,均見不到人。

何安下是代表靈隱寺請司馬春夏做方丈,王大水迸發出巨大熱情,高聲道:“我陪你去。我有車!”估計他覺得這次肯定能見上面了。

司馬春夏侄子家是座二層木樓,樓下院子狹隘。

王大水推院門而入,仰頭沖二樓喊:“在麽?”二樓一扇細小窗戶中傳出一聲“在!”應是司馬春夏的侄子。

王大水滿意地笑笑,領何安下走到一樓最裏的房前。屋窗戶下擺一個鐵皮爐子,熏得窗玻璃一層油膩煙垢。因為陰天,屋裏開了電燈,透過汙濁玻璃,可見裏面有個人影坐在桌前。

王大水:“真有人!”何安下點頭,表示也看到了。王大水脖子漲紅,道:“讓我先進,單獨問他個問題。”

何安下退到院中,看王大水推門進去。

半晌,王大水出來,懊惱地叫喊:“屋裏沒人!走了走了。”

拉何安下往外走,何安下抵住他手,“我想試試。”

站在門前,何安下思緒萬千。想自己十六歲上山求道,至今經歷了太多的人和事,學過太多的功法,卻依然沒有找到活著的核心。

隱隱感到,屋裏的人能給自己一個核心。至於他去不去靈隱寺做方丈,對於他,對於自己,都是太輕太輕的事。

何安下推門,邁入。

室內狹小,僅放一張床一個書桌。書桌前坐著一個消瘦側影,背靠藤椅,左手握著一冊卷成筒狀的線裝書,右手懸著用毛筆在書上寫眉批。

何安下愣在門口。

那人沒轉頭,道:“今日風大,關門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