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宇宙節拍

披散頭發,何安下再次登上去靈隱寺的路。夜已深,飛來石上的乞丐母子蜷著睡覺。一塊銀圓,並不能改變她們的生活。

何安下輕輕經過,不願驚擾她。然而女人卻醒了,叫了聲“道爺”。何安下回身,見她坐起,手拿一根竹筷子,“您要不嫌棄,拿它紮頭發吧。”

他以僅有的一塊銀圓給了她,她也用僅有的東西作報答。不能逆她的好意,何安下到她身前,欠腰伸手。

她卻未將竹筷遞來,依舊握著,“您要不嫌棄,我給您紮頭發吧。保證給您紮出一個最莊重的發髻。”

我一身破衣,鞋也沒有,要莊重的發髻作什麽?

何安下說不出這話,背坐在她身前。

孩子在酣睡。她的手指插入何安下長發中,捋順,盤起,插入筷子……插筷子時,何安下感到一條冰插入了自己的後腰。

何安下前撲,滾出兩步,回頭見她持一把雪亮短刀,含笑看著自己。她矮下身形,連續劈刺,步法近似程老板的尋球九步。

何安下躲閃間,想到“放松腳蹼”的口訣,甩出一腳。她俯身追擊,被一腳踢中胸部,跌出五六步,後背撞上石壁,慢慢下滑,坐地後便不動了。

孩子仍在沉睡。

何安下腳趾掛了一層肉色皮革,摘下展開,見上面有兩顆乳頭。月光下,女人上衣敞開,露出一片如雪的色澤。

皮革是她的假胸,模擬給孩子喂奶而變形的乳房,她本身的乳房則挺立飽滿,乳頭小如初蕾,其色淺粉。

何安下走近,她嘴角流出一線血,滴在胸部,比乳頭更紅的色彩。

何安下:“斷橋橋頭,我傷的人是你?”

她點頭,伸舌舔去嘴角血跡。

何安下:“聽說日本人管中國人叫支那人——不配擁有土地的人,我們真的不配待在自己的土地上麽?”

她慘然一笑,道:“我有中國血統。”

她斷斷續續地說,在日本有許多華人富商,日本平民女子以給華商做妾為榮,她的母親便如此,而且還是姐妹二人嫁給了同一位華商。

她:“我抱的小孩,是我最小的弟弟,托你將他送往上海的日本租界。”

何安下:“你既然有一半中國血統,為何還要殺中國人?”

她張嘴,似要辯解,話未出音,又一滴血滴在胸部,眼神就此凝固。

何安下掩好她的上衣,念一句“阿彌陀佛”,撫慰亡靈。轉身,熟睡的小孩竟不見了。

自小在奇特家庭長大,會比一般小孩敏感多思。也許他剛才一直在裝睡,等待逃走的時機。何安下站起身,感到後腰劇痛,摸一把,滿手血。

敲開靈隱寺大門後,便暈厥過去。

醒來,已是第三天。發現自己臥在床上,腰部敷了厚厚的草藥。

他被安置在藏經樓下的耳房,午飯時分,如松隨著送餐的小和尚一塊來了,道:“好險,如果刀再深一分,刺破腎臟,你便無救了。”

何安下失血過多,一日要吃三服中藥。因傷在腰部,無法下床,大小便都在床上,由小和尚伺候。

見過一面後,如松便不再出現,小和尚臉上日增惶恐之色。何安下問出了何事,他說如松吩咐了,要何安下專心養病,別理外事。

又過了數日,何安下勉強可以下床,便一路扶墻,去如松禪房。見禪房外跪了一百多位和尚,在肅然念經。

詢問,是如松長老即將圓寂。

何安下跪倒,央求守門和尚讓自己入房,見如松最後一面。守門和尚擺手拒絕,禪房中卻響起如松的渾厚嗓音:“是抄經的人吧?讓他進來。”

當年為化解何安下心中的郁結,如松曾叫他抄寫了四十九天《般若波羅蜜多心經》。

何安下邁入禪房,淚便淌下。室內站著兩位四十來歲和尚,體格強壯,氣度威嚴,應是監院大和尚與首座大和尚。

如松毫無死態,反而氣色紅潤,盤坐床上,裹著一條金黃綢面的棉被。

如松:“你養病這幾日,世上有了巨變,日本軍正攻打上海。而我也要走了。”

何安下邁步跪在床前,額頭觸如松膝蓋,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監院大和尚道:“何人為新任主持?請您示下。”

如松:“靈隱寺將有浩劫,誰做主持,誰便會以身殉教。何苦害人性命?所以我死之後,不立主持。寺內事務,由僧眾自理。”

監院大和尚沉聲答應,隨後首座大和尚慎重地問:“浩劫過去,誰做主持?”

如松:“浩劫中,自會長出大悲大勇的人才,比我指定的要好。”

首座大和尚沉聲答應。

如松仰望屋頂,有一塊黑斑,是燃香熏出的煙痕。如松道:“除了大癡,在二十年裏,還有一位來讀《大藏經》的俗人。他是個窮學生,還有咯血毛病,但他將六百部顯法、八百部密法的《大藏經》通讀完畢後,便不再咯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