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第三十五章 昔年稚子

大梁北部諸州水系略疏,僅有渭、汾兩道與一些支流,另開鑿了大陵運河通向甘北,三條河道中樞運轉之地便是袁州。長林王父子同行至此後,蕭庭生將會北上赴寧州主營,而蕭平章則轉道向東巡察新開糧道。

即將分道而行的前一天,蕭庭生下令在州府盤整一日,自己卻並沒有休息,早膳後便叫上蕭平章縱馬出城,身邊只有元叔率數十名親衛跟隨。

袁州雖是兵家重鎮,但多年不開商道,不似南方城池那般人流通衢,出城二十裏已是一片野嶺,展目望去山林青翠,澗水幽藍,時有鳥鳴啾啾,景致倒還不錯。

到了山腰處,蕭庭生令元叔等留在原地,示意平章一人跟隨,離開了獵戶踩出的小路。前方灌木深深,野茅過膝,他親自拔劍砍開,最後來到一處向南的山坡前。

乍看之下,這片山坡與他處似乎並無太大差異,都是樹身林立,野草迷離,但近前數步後,便可發現林間被清理平整出了一片開闊的草地,正中間隆著一個青綠的土丘。

蕭平章此時已經猜到了什麽,遲疑地停下腳步,好半天才走了過去,低聲問道:“這就是他?”

“瑯琊閣給你的那個錦囊裏,不可能告訴你太多的細節,”蕭庭生在墳前立定,神色哀沉,“袁州是他祖上原籍,他一直說要埋在這裏。我雖然順了他的心願,但你知道的……終究不能為他立碑。”

蕭平章在土丘前緩緩跪下,陰潮的露氣滲入膝下的布料,衣襟透濕的同時,眼眶也微微發紅。

山風吹來,墳上青草低垂。蕭庭生不由想起了當年雪廬排習劍陣的快樂時光,想起了武英殿外暖陽輕柔的冬日午後,想起了先生給他們整理衣襟的那雙手。

掖幽庭裏上百個小罪奴,先生挑選了三名稚子,這一世的緣分,盡始於此。

大哥路原,自己,三弟林深。在先帝的王府中,他們是那般珍惜自己的新生,那般努力地想要回報恩情。他們一起習武學文,一起選擇從軍,一起在長林初建的北境沙場上,餐冰臥雪,躍馬殺敵。相比於林深的平淡穩實,路原的才華和鋒芒是蕭庭生最大的支持和依靠,當年的長林雙璧,風采冠絕一時。

“戰場上,再也沒有什麽能比可以交托生死的兄弟更重要。我們彼此救過對方多少次性命,根本數也數不清。論起在長林軍中的戰功,你父親一點兒都不遜色於我。”

蕭平章的語調有些輕顫,“那他又是什麽時候……開始改變的呢?”

是啊,什麽時候?

富貴虛華,尊榮權柄,時常可以讓人忘記初衷,忘記本心。人的貪欲總是無休無止,不管已經得到了多少,總會覺得心有不足,會覺得自己還應該得到更多。所以先生在臨終時才會百般叮囑告誡,無論將來如何位高權重,千萬不可迷失其中。

“我常常警醒自己,莫因先帝嚴厲而怨懟,莫因陛下寬厚而放縱,時至今日,自認守住了對先生的誓言,可是……”蕭庭生按住平章的肩頭,用力握了一下,“可是我卻沒有注意到自己的生死兄弟,竟然在不知不覺間,已經滑向了深淵……”

蕭平章眸中微微有淚,“可是他後悔了,他終究不是一個壞人,對不對?”

“一時的貪念和軟弱,抹去了他血戰十年的功勛,但人心最後的良知和底線,卻沒有那麽容易抹去。是他救下了萊陽王想要滅口的十七個關鍵人證,也是他保全物證,寫下自首的供書,派人交到我的手中……”

二十多年過去,蕭庭生仍覺得胸口有些模糊的疼痛。以前在戰場做錯了決定,都是路原向他提出,甚至替他補正,可是當路原走錯路的時候,自己卻沒有及時察覺,沒有將他從深淵中拉回……

“先帝最忌軍中貪腐,更不會容忍長林之名有絲毫汙點,當我接到供書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父親存了必死之心……”

蕭庭生布滿老繭的手顫顫地撫上蕭平章的頭頂,那一年的潑天風雪似乎又再次漫過眼前。

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地狂奔,數匹坐騎倒臥在冰滑的路面,卻仍然來不及見他最後一面。夫婦倆自縊的屍身懸在冕州軍衙的後院,而五歲的平章卻在廂房的暖炕上一無所知,安靜地玩耍。

蕭庭生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將那小小一團身體抱進懷裏。從那一刻起這就是他的孩子,是他心裏永遠的骨肉。

蕭平章的前額伏入土丘的茵茵綠草之中,掩住低沉的哭泣聲,“他曾經做過這樣的錯事,父王為何還是要堅持立我為長林府的世子?”

“因為你在我身邊長大,我知道你是個什麽樣的孩子。”蕭庭生蹲下身,用力握了握他的上臂,“我的先生曾經說過,長林風骨的承襲和延續,並不僅僅是在血脈之間……平章,你從來都沒有讓為父失望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