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第四十章 其名墨楨(第4/5頁)

商文舉在幽冥道邊又發了一陣呆,這才叫上最心腹的曲都管跟自己一起,開鎖進入內牢李固的囚室前,只顫顫地瞟了一眼,立時便飛快地將視線挪開。

只見暗沉的微光下,一具人體懸在囚門木柵的頂梁上,緊繞脖頸的是從囚衣上撕下的一條布帶,晃晃悠悠還沒有完全靜止。

“你記住,今日沒有人進來過,先放一晚,明日再上報吧……”商文舉用力閉了閉眼睛,低聲吩咐。

太子殿下轉醒的第二天,一場滂沱的秋雨從天而降,沖刷過金陵城的大街小巷。盡管重重陰霾仍然罩在帝都上空,但絕望的暗影似乎已沒有最初那麽濃重。越來越多的人開始相信,只要城外的援助能及時送到,這場奪去無數條鮮活生命的地獄鬼火,就一定能被死死地撲滅。

“小侯爺,小侯爺,”剛從外面轉了一圈回來的阿泰,歡喜地在萊陽府的後園蓮池邊找到了蕭元啟,“扶風堂老堂主的藥方還真是有效,這兩天已經沒有死過人了!”

秋日的蓮池遍布殘莖枯葉,蕭瑟之意甚濃,蕭元啟看著雨後暴漲到幾與橋面持平的池水,淡淡回應道:“人人都不大敢出門,你這跑來跑去的,倒是不怎麽害怕。”

阿泰嘆了口氣,道:“小侯爺總想知道外頭情形怎麽樣了,阿泰要是不出去,您肯定就跑出去了,那才叫人擔心害怕呢。”

蕭元啟抿著唇角沉默了良久,方低聲道:“泰叔在府裏這麽些年,看著我長大,雖有主從之分,但也算是除了母親之外,與我最親近的人了……”

“阿泰無根無業,無親無友,本當一世飄零,府中加以收留便是大恩。晃眼間半生已過,別的想頭也沒了,只希望一直看著小侯爺,能這麽平平安安的就好。”阿泰說著說著,眼圈不由一紅,“饒是這樣,疫病最烈那幾天我也沒攔住您哪。最終能安然無恙沒有染病,肯定都是太夫人在天護佑。”

聽到他提起母親,蕭元啟低下頭,緊握成拳的手掌慢慢展開,露出掌心一枚小小的扇墜兒。

普通的軟白玉質,粗疏的雕工,綰著纏絲紅繩。

那是他幼時去玉器鋪子裏玩耍時學人家雕的,回來送給母親後她一直精心收存。內廷司進府降爵清查時,有關萊陽太夫人的所有痕跡皆被抹去,唯有這個扇墜兒因太過粗劣被扔了出來,才算是僥幸留下了一件可供憑吊的遺物。

“是啊,人世淒涼,孤身無依。除了我自己以外,也就只能指望……虛空中的幽魂來護佑了。”蕭元啟將玉墜舉在眼前,手指突然間顫抖起來,柔軟的纏絲紅繩不慎從指間松落。

阿泰驚慌地探身去接,哪裏來得及接住,只聽輕微的撲通一聲,淺綠的池水濺起漣漪,玉墜立即沒了蹤影。

蕭元啟對母親這件唯一的遺物有多看重阿泰最清楚,眼見他臉色已白,趕忙脫了外衫軟靴,一頭紮入池中,摸索了一回又冒出水面,安慰道:“小侯爺別急,我水性好,慢慢找肯定能找著!”

池面上的水紋隨著他再次潛下而層層蕩開,撞上木質橋墩,碎成兩片,又無聲地蕩回。蕭元啟靜靜地站在九曲棧橋的邊沿,眼底深處湧起說不出的哀涼。

“找到了!小侯爺,我找到了!”一只手破水而出,指間繞著細滑的紅繩。阿泰摘開掛在頭頂的半腐枯葉,正要再說什麽,肩頭突然一陣劇痛,整個身體被重重地抽打入水,恍惚間只能隱約看見橋面上小主人冰冷的眼睛。

掙紮,翻滾,彈動,細長的竹竿擊打在身體上,每一下都帶來火灼一般的疼痛。

眼看著水下的身影漸漸無力,蕭元啟面無表情地停下了手,繞過橋頭來到池岸邊,冷眼瞧著虛軟的人體幾沉幾浮,終於爬到岸邊,伏在濕泥中喘息。

數番水中的擊打,早已將阿泰身上的中衣抽碎,裸露的肩胛上,花卉圖樣的文繡是那般顯眼,筆筆刺入眸中,如此清晰。

舒展的莖條,橢圓的葉片,半開的花朵烈火般絢麗,但卻只有單獨的一朵。

眼底已是一片血紅的蕭元啟根本看不出其間的區別,他的足底踩在這幅文身之上,將好不容易半擡起頭的阿泰重新踩入濕泥之中。

“我追蹤韓彥,追蹤渭家兄弟,自信絕對沒有被人察覺,可是濮陽纓他,他卻能知道……為什麽?難道他真有那個本事能猜得出我的心思嗎?”蕭元啟的聲音從緊咬的齒間擠出,聽上去分外陰狠,“……原來我活在世上這二十多年,身邊竟沒有一個人是我完全認識的……包括母親,包括你……”

汙濁的泥水從阿泰的口鼻處嗆出,他的面皮已開始發紫,“……不、不是……求……小侯爺……求求……你……”

脊骨碎裂之聲傳來,求饒的語音戛然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