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第二章 蝕骨之痛(第2/4頁)

小小的木盒擺在眼前,玄色清漆上凝著暗紅的血漬。他仿佛可以看見兄長的手穿過淩厲的刀鋒毫不猶豫地向前,滴滴鮮血滲入木紋,曾經那般殷紅,那般溫熱。

僵硬空白的表情之下,這個幾乎是無憂無慮長大的年輕人開始從內心慢慢崩塌,連悲傷和疼痛都好像已經離他而去,此刻在胸腔中來回沖撞的,竟然是一股莫名的怒氣。

“你為什麽要這麽做……我一直以為你、你最懂我……”

林奚不是旁人,她是他的朋友,是他的知己,即便世上千千萬萬的人都不明白,至少她會知道自己的心,知道自己寧肯在地獄的烈火中焚燒千年,也不願吸吮著兄長的生命行走在世間。

“大哥可以活下來的,只要你堅持和老堂主一樣……也許他就會遲疑,就不敢冒險……”蕭平旌的視線緊緊盯在她的臉上,絕望地追問,“你為什麽要幫他……為什麽……”

林奚沒有回避他的目光,也完全無意開口為自己辯解。她恍恍惚惚地回想起了那個夜晚,蕭平章坐在弟弟的床榻邊,撫著他松散淩亂的發髻,無聲地對他說:“對不起……”

無可奈何也好,天意弄人也罷,至少在這件事情裏蕭平章做了他的選擇,蒙淺雪做了她的決定,林奚也聽從了自己的心意。唯有平旌……他沒有得到任何機會,只能被動地承受結果,承受足以壓垮他一生的重負。

蕭平旌用顫抖的手抓起桌上的木盒揣進懷裏,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踩著虛浮的步子走向門外。林奚奔流滿面的淚水,庭院中老堂主的勸慰,還有杜仲跟隨一路的護送,他統統都已經看不到也聽不見,仿佛一片空白麻木之後的下一個瞬間,他就已經形單影只地站在了長林府東院的中庭,茫然地注視著夜空,不知今夕何夕。

從回返京城的第一天起,蕭庭生為免兒媳睹物思人,已命她遷居南廂,除了扶風堂日常看診外,還安排了兩名熟知孕產之事的娘子隨侍。蒙淺雪自己也是戰戰兢兢百般小心,生怕腹中血肉有什麽閃失,對不起她離世的夫君。大夫說憂思傷身,不利胎象,她就日日夜夜地忍著,不敢落淚更不敢痛哭,越是這般如履薄冰,越是日漸消瘦蒼白。

蕭平旌穿過朝南的側門,止住院中侍女的通報,在檐廊的暗影下向室內看去。

他的大嫂坐在離窗邊不遠的桌台前,正艱難而又努力地喝著一碗補湯。她大約仍然覺得反胃,總是喝上兩口便停下來緩緩,偶爾還會用手帕捂住嘴,將眼中湧上的淚水強行逼回。

蕭平旌再也看不下去,幾乎是倉皇地逃回了廣澤軒,跳上庭前古樹高高的枝丫,將自己埋身於枝影之間。

淅淅瀝瀝的小雨在半夜時分落下,他一動不動地任由潮冷的水滴打在身上,直到透體肌膚寒涼,直到血液凝結成冰,才不得不絕望地承認,那個總是能找到他、安慰他、將他接回家去的人,這次已經不會再來。

次日正午,蕭平旌用冷水浸洗過紅腫的雙眼,重新換了一套孝服,來到父王的主屋堂前。

庭院清寂,室內並無父親的身影,只有值守的侍從肅立階前。蕭平旌大略思忖了一下,徑直轉身走向祭院。祠堂的漆黑木門果然開著半扇,青布黑幔之下,蕭庭生腰身微僂地站在香案前,正靜靜凝視龕位中新增的那方小小木牌,不知已經這樣站了多久。

侍立在門邊的元叔沒有出聲通報,蕭平旌也沒有開口驚擾。他只是在父親身後默默地跪了下來,視線凝在青磚地面上,依然不能直視上方兄長的靈位。

良久之後,蕭庭生長長嘆了口氣,並未回頭,“為父已經決定讓你大嫂去瑯琊閣休養,定了日子之後,你也出城送個行。”

“是。”蕭平旌雖是第一次聽到這個消息,但也並不意外,低低應了一聲,“孩兒有一件事……想要稟告父王。”

蕭庭生雪白的眉須顫動了一下,似乎知道他將要說什麽,“好,你說吧。”

“孩兒打算離開京城,到北境軍中去。”

蕭庭生靜默了片刻,徐徐回身,“你都想好了?”

蕭平旌其實並不知道自己想過什麽,更不知道怎麽樣才能算是想好了,他只是本能地找到一件自己應該做、也可以做到的事情,用以逃避眼前無法消減和承受的痛苦。

“是。孩兒覺得……大哥一直挑在肩頭的重擔,也是時候由我來背負了……”

蕭庭生扶住香案,努力將自己老邁的腰身挺直,掩住眼底深處的悲涼,“既然你願意,那就去甘州營吧……有東青在旁匡助,你也可好生歷練。”

世子妃與二公子即將於同日離府的消息通傳下去之後,沉寂已久的府邸總算稍稍忙碌了起來。打理行裝、遣派前哨和挑選隨行等事務多由元叔安排,蕭平旌除了進宮陛見聖駕以外,所有的時間都在藏書樓中度過,理出了整整兩箱書籍和圖冊準備帶走。他以前是無爵無職的長林府次子,在京城素來沒什麽人特別留意他的行蹤,但蕭平章的逝去明顯改變了這個格局,梁帝又特旨命兵部為他簽發了臨時節制甘州營的書令,再想和往日一樣不受到各方關注,顯然已經不太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