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第三章 朔風又起

一載歲月如水流逝,長林世子亡故周年祭的第二天,帝都金陵下了近五年來最大的一場雪。護城河冰面白茫茫一片,猶如玉帶環繞,宮墻腳下雪勢深漫過膝,禦苑池邊皇帝最愛的一樹紅梅,竟要靠宮娥們搭梯拂去瓣上積雪,才能重現灼灼艷光。

荀白水穿過內監們加急清掃出的一條甬道,在前殿值房外的廊下跺去裹在靴底的雪泥。雖然腳趾已經凍得有些發麻,但他卻沒有立即進入燒著火盆的朝房內取暖,反而在風口上停了片刻,向著養居殿的方向張望。

梁帝蕭歆的病情已經纏綿不絕了一年多,只在初秋最舒爽的那段時節稍稍好轉了些許,入冬後又漸漸轉沉,直到最終不能臨朝理事。禦醫們並不敢把忌諱的話語說得太清楚,可東宮奉召留宿養居殿親侍湯藥之舉,多多少少已經向外界透露了一絲不祥的信息,讓人心中忐忑不安。只不過蕭歆向來多病,以前也有過看似危急最終又好轉的時候,所以無論私下或心底怎麽準備,至少在言語和行動上,朝臣們還在努力表現著自己的謹慎與安靜。

今日一早,暴雪方停,養居殿的一名內監匆匆出了宮,未經內閣中轉,直接將兵部尚書晉勛召往禦駕之前。荀白水聞訊後十分疑惑,但又不敢無由探窺,只能在前殿等著晉勛出來,看能不能尋隙打聽出些什麽。

大概是上天不忍他一直在這風口上凍著,沒等多久晉勛的身影就在折廊門下出現。因雪深路滑,這位老尚書又是年過半百的人,兩名小太監左右攙扶著走得十分小心緩慢。荀白水心裏再著急,也知道迎上前去太著痕跡,索性進到屋裏烤了會兒火,估摸著差不多的時候方才邁步而出,做出一副迎面巧遇的樣子,拱手為禮,“晉大人。”

晉勛忙松開扶著小太監的手,欠身還禮,“首輔大人。”

“陛下臥病在床還要召大人您進宮面見,想來是十分緊要的事情。”荀白水笑了一下,口氣相當隨意,“老夫還以為要商議許久呢,怎麽這麽快就出宮了?”

晉勛倒沒有絲毫隱瞞之意,應道:“陛下精神不太好,只吩咐了我一件事,自然耽擱不了太久。”

“只有一件事?不知是什麽事情如此要緊?”

“陛下欽令,正式賜加長林府蕭平旌三品懷化將軍之銜,領甘州營主將,命兵部加緊準備相關書印留档,要在後日之前安排妥當,擇定欽使,攜陛下的詔令一同出京。”

“守邊一年就升了三品?還要特意遣派官員出京賜印?”荀白水不由眉睫一跳,“這也升得太快了!大人身為兵部尚書……難道就沒有異議嗎?”

晉尚書一臉的無所謂,“陛下賜封,兵部為什麽要有異議?”說完縮起脖頸打了個寒戰,搓著手跨過門檻,直奔火盆而去。

軍中父子兄弟相襲,在各國都是慣例,所謂將門一說便是由此而來。蕭平旌雖然領軍職不久,但畢竟不是普通的白衣,軍中朝中都默認他承襲了父兄之蔭,升得快是快了些,終究也不算是走了大轍。如若皇帝陛下禦體康健,內閣還能以物議為由爭上一爭,但眼下蕭歆病重,怎麽都不可能拿這些細枝末節去惹他不快。荀白水站在值房門口思忖了半晌,發現自己居然無話可說。

與這位想得過多的內閣首輔相比,晉勛倒是真沒覺得身為王府繼承人的蕭平旌領個三品將軍算什麽大事,加上又是蕭歆病榻前親傳給他的旨令,更加不敢有所延遲,在朝房烤暖了身子後便匆忙趕回兵部官衙,辦好了一應手續,遞吏部和內閣報備,果然沒有誤了欽使出京。

蕭歆的這次加封辦得疾如雷霆,不僅沒有知會內閣,就連蕭庭生都是在欽使離開之後才得到消息,多少覺得有些意外,進宮探病時不免埋怨了一句。

“平旌這孩子確實有天分,這一年在甘州營也做得不錯,但是陛下決定賜封,事先還是應該跟老臣說一聲才是。”

蕭歆每日都是上午精神最好,半坐起身,靠在枕上哼了一聲,“說什麽?就是不能先跟你說。”

“孩子畢竟年輕,他大哥當年升遷也沒有如此冒進,陛下這是著的什麽急?”

“平章那時候不一樣,王兄尚在壯年,朕更是不老……”蕭歆擡手按了按前額,眸中微現哀色,嘆了口氣,“如今為什麽著急,你心裏難道不清楚?”

他病了一年多,這是第一次當面觸及目前情況最微妙的部分,蕭庭生的心中頓時絞痛難忍,本能地就想要搖頭。

“王兄……”蕭歆壓住他的手背,掌心滾燙,指下力度之大竟不似是個沉疴難起的病人,“有些話遲早要說,總這麽忌諱著,於國於民何益?王兄若是信得過,就不要多想,聽從朕的安排吧……”

太醫院診治禦體的脈案,蕭庭生曾經拿給老堂主看過,黎騫之當時沒有多言,只說“年前沒有妨礙”,他不敢追問,只能自己安慰自己,企盼著還有挽回的余地。此刻聽了蕭歆這樣語意不祥的一句話,心裏實在有些受不了,緊緊攥住了他的手,半日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