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第九章 蒼棲唐晟

梁渝兩國百年敵對,邊境戰事連綿不斷,但離奇的是從來沒有完全斷過邦交,也常有商隊通過第三國入境,販運流通各自的物產貨品。蕭平旌計劃從莫山潛入後,將要改扮的便是這樣一支商隊。

自從墨淄侯暗中前來探視過之後,蕭元啟想要有所行動的心思越發急切,不願放過任何一絲探查北境將來動向的機會,自然極力爭取想要跟隨一起同行。蕭平旌倒是認真考慮過這個請求,最終還是認為他太過缺乏江湖經驗,溫言勸服他留守甘州。

到了預定行期的前一天,一應安排準備皆已妥當,蕭平旌練過晚課回房洗漱後,正準備早些上床休息,寢室外門突然被輕叩了幾下,杜仲的聲音隨即傳來:“二公子在嗎?”

身為金陵扶風堂的名醫,又是跟著蕭平旌同入軍營的人,杜仲在甘州極受歡迎和信任。前往異國多少需要預備些藥品,東青當然是優先請他來負責準備。

“日常防治風感表征、緩解水土不服、袪濕毒還有治外傷的藥,我各裝了兩瓶,都已經交給了小魯將軍。”杜仲進來見了禮,問道,“二公子還需要其他什麽東西嗎?”

明明他才是大夫,應該帶什麽藥品肯定是他自己最為清楚,特意過來問這麽一句話,倒讓蕭平旌覺得有些奇怪,笑了笑方答道:“常用藥已經足夠,多謝杜大夫費心了。”

“二公子客氣。”杜仲清了清嗓子,又在原地猶猶豫豫地站了一會兒,“對了,我前些日子接到消息,說我們姑娘……姑娘她過了寧州一直向北,若是中途沒有另改去向,此刻想必……也是在大渝境內吧……”

這卻是一個蕭平旌以前未曾聽過的消息,心跳頓時停了一拍,“林奚在大渝?你確認嗎?”

“姑娘不常捎信,我只是猜測而已。”杜仲微微垂下眼簾,嘆了口氣,“二公子和姑娘總像冥冥中有緣分似的,不經意間就能遇上,說不定這次也能碰面呢。”

時光和歲月的打磨,可以讓失去的痛苦變得不那麽尖銳,但卻很難帶來真正的愈合。暗中緊繃的兩國局勢和沉沉在肩的長林重責,已經占去了蕭平旌大半的精力和能量,即便真的能在異國重逢,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有余力去直面沉積已久的這份心結。

“我明白二公子去薊都是有極要緊的事情,可無論你們見與不見,總還是知道的好。”杜仲此來只是報個信,並沒有打算逾越多言,簡短地說完了想說的話,便躬身行禮,卻步退了出去。

門扉開關引發的氣流讓桌上照明的油燈晃動了數下,室內光影搖曳。蕭平旌突然想起了林奚染上疫病最為危險的那一晚,也是這樣夜色沉沉,也是這樣燈光幽微。她的眼睛裏蒙著一層薄薄的淚意,深沉而又專注地看著自己,低聲說著:“平旌……你比我想象的還要好……”

蕭平旌在那一夜之後就悄悄地把頸間的小銀鎖取了下來,妥當地收藏在廣澤軒的小櫃中。他未曾把這件事情告訴任何人,只在自己心裏默默向那位名義上的未婚妻道了聲抱歉。無關父輩們的承諾和期許,沒有必須擔負的責任和纏繞不休的宿緣,那就是完全純粹的一種心動,一種他從未體驗過的新的感情,想要握著她的手,想要從此以後永遠在一起。

然而隨後襲來的命運惡浪沒有給他表明心跡的機會,在得知真相後最為痛苦的日子裏,蕭平旌也試圖努力過,掙紮過,卻總是無法積攢起足夠的勇氣。他還有父王、大嫂、小侄兒,還有長林之責,所以不能倒下,更不能崩潰。避開林奚逃到甘州也許不是正確的處理方法,卻已經是當時他所能尋求的唯一救贖。

油燈的棉撚軟軟地搭在了銅盞之外,焰暈愈發暗淡。蕭平旌伸手捏滅了這團唯一的光源,在一片漆黑中躺在了木板床上,努力想要強迫自己入睡。

院外值守的親衛似乎到了換班的時辰,正輕悄地進進出出。平穩而整齊有序的步履之中,另一個腳步聲從更遠的地方急速靠近,在靜夜中聽起來格外不同。

蕭平旌立即翻身而起,打燃火石點亮了桌上的油燈。

微黃的光線重新灌滿整個房間,外廂的門板與此同時被推開,東青匆匆奔了進來,氣息因疾行而略有不穩,“啟稟將軍,剛剛收到席鎧傳來的最新線報,康王已經離開薊都,前往磐城。”

蕭平旌不由輕輕吸了一口冷氣。磐城是大渝南境最大的一座城池,也是皇屬軍主營駐紮之地。覃淩碩在與阮英爭鬥正烈的時刻離開了京城,可見其樹立軍威之心已是熾不可擋,情勢竟比預想中的還要緊張。

“磐城和薊都不一樣,那裏半城都是軍戶,恐怕藏身不易。”東青憂慮地擰起眉頭,勸道,“既然情況有變,二公子最好不要去了,有什麽事仔細吩咐我,就算辦不到十成,我至少也能辦個八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