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第十六章 孰輕孰重

帳內無燈,漆黑暗沉猶如在最深的夜裏。厚厚的牛皮帳布擋不住遙遙傳來的沖殺聲,縫隙處透進的火把光影照在荀白水陰沉的臉上,不停地跳躍扭動。

此刻陪同這位宣詔使留在帥帳內的人只有蕭元啟。他微微掀開一角門簾,側耳傾聽遠方的動靜,許久之後,方才淡淡地說了一句:“恭喜大人。”

荀白水擡起頭,“恭喜?”

“當眾抗旨不接,若是放在白衣文人的身上,也許還可以當成狂放不羈一笑置之,但蕭平旌是朝廷武臣,掌領兵權,如此舉動當為第一大忌,大人只要緊抓不放,誰能為其辯解?”蕭元啟放下手中的簾布,緩緩回身,“這不正是您千裏來此想要達到的目的嗎,難道不值得恭喜?”

荀白水緊蹙的雙眉抽動了兩下,眸色也有些迷茫,“是啊,就算有再大的軍功,也抵消不了這樣的罪名。你我明白這一點,蕭平旌又何嘗不明白?你說他……他這究竟是為了什麽……”

蕭元啟踱步來到帳中的沙盤前,在黑暗中摸索著拔下了最高處的一面小旗,“他不是都說過了嗎,為了北境十年太平,必須在孰輕孰重之間做了個選擇。不管大人您怎麽想,至少我,我心裏是相信他的。”

荀白水仰首閉目良久,似乎也有所觸動,可等他再次睜開雙眸時,眼底依然是一片陰寒,“無論蕭平旌是為了什麽,北境上下只聽軍令目無朝廷這是事實!君威方能國安,陛下終究不是先帝,若要將來江山穩固,就絕不能再繼續放縱長林王府……”

蕭元啟輕柔地笑了一聲,撚動指尖將小旗扔開,轉而握住了腰側佩劍,“該怎麽定罪那是後話,總得回了京城才能辦。此時此地,大人應該用不著我了吧?”

荀白水微微一怔,旋即又明白過來,“你……你是想要……”

“大梁兒郎,當戰北方。我在甘州與他們兩年袍澤,既然算是大家最後一次並肩而戰了,想必大人不會介意?”

此時外間的光線已漸漸轉亮,荀白水頭顱低垂,面上表情僵硬,沒有給他任何的回應。不過蕭元啟也只是這麽說說而已,並不是真的在征求什麽許可,話音方落便轉過身去,掀起了帳簾大步而出。

寧關堡西高東低,但坡度舒緩,周邊數十裏皆為原野。覃淩碩之所以敢於結營對峙,就是認為己方兵力占優,只需重甲推進便能破解坡度高差帶來的不利。不久前那場敗仗對於全營上下的影響實在不小,他極度需要一場新的勝利來洗刷眼前的頹勢。

辰初天光剛剛開始暗淡的時候,這位大渝康王還以為只是突起陰雲。但上天即將奪日示警的流言早在營中傳播已久,很快就有人發現天空中正在呈現的,就是預言中最為可怕的異象。

“日頭呢?日頭呢!”

“兇兆!這是天道預警的兇兆!”

“不好了!上天發怒必有天譴,快逃命啊!”

漆黑如墨的暗影當頭罩下,長林軍進攻的鳴鏑聲劃破長空,四方箭雨紛飛,殺聲大作。倉促之間由日間防衛轉為抵擋夜襲,再精銳的戰隊也難免措手不及,更何況此時的皇屬軍營內已是亂作一團,連第一輪攻勢都未能抵擋得住,全盤潰散。

黑煙、烈焰、血影、刀光。覃淩碩仰頭僵立,被遮的日盤在他眼中猶如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幾乎吸走了他腦中殘存的所有神智。驚呼、慘號和請示的聲音在耳邊此起彼伏,昏亂中他連副將的叫喊聲都聽不明白,根本不能發出任何有效的軍令。中樞指揮系統的短時癱瘓基本上決定了整場戰事的結局,從長林軍最初發動攻勢到拿下主營,居然總共還不到兩個時辰。

蕭元啟率領親兵飛速奔入戰場的時候,天光早已大亮,康王被親衛們拖上坐騎強行撤離,四周幾乎全是倒塌的營帳、撕裂的王旗與遍地橫陳的屍體,唯有數小股散落的戰力猶在抵抗。

追擊殘兵的東青拍馬沖在前方,揮刀直取一名仍在堅持指揮的敵將,一時沒有注意到身後有長槍刺來。

劍鋒自旁側揮出,將槍柄挑飛,蕭元啟縱馬而過,向他稍稍揚眉,“你小心些。將軍呢?”

東青忙點頭致謝,遙指東面,“敵軍左右翼已全數切斷,將軍去了蠍子嶺。”

蕭元啟對周邊說不上熟悉,但大概的方向還算知道,縱馬向東奔行數裏,前方已有掠陣小隊迎了過來,將他一路引領至中軍帥旗下。

蠍子嶺名為嶺,其實只算是矮林茂盛的一片野坡,遠處遙望似乎無人,近前方知高及眉額的白茅叢中,已預伏了密密的步兵方陣,靜靜等候。

此時各營戰報已陸續由傳令兵們飛馳送到,蕭平旌仰首默算時辰,素纓長槍緊緊地反握在掌中。

大約半刻鐘後,負責清掃主營的東青飛騎而來,近前稟道:“將軍,覃淩碩沖出主營向西,大約已有一個時辰了,依然未見回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