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第十七章 孰是孰非

金陵的初冬之季,白露已經凝霜,潮冷的陰雨中開始夾雜雪珠,護城河水也起了薄薄的浮冰。

按照荀太後的指令,養居殿內在立冬後便燒起了地龍。可能是添加的炭火太過旺盛,伏在書案上發呆的蕭元時額帶細汗,一臉煩躁,侍女們過來搭披的外氅被他屢次推開。

兩名內監一前一後,各自躬腰捧了一沓奏本進入內殿,小心翼翼地擺放到桌案上。

蕭元時伸手拿過一本翻了翻,丟開,再拿一本,看兩眼又丟開,最後突然發起小脾氣,揮動袍袖將整桌的奏本全數掃落在地面上。

準時趕在未初前過來護駕上朝的荀飛盞剛好邁步進殿,見狀不由一怔,正要上前詢問,後殿垂簾被侍女拂開,荀太後扶著荀安如走了出來,微笑著勸道:“哀家知道皇兒理政辛苦,但既為天下之主,多少也得為了子民們忍耐些才是。”

蕭元時盯著散落一地的奏本節略,抿了抿嘴角,“平……呃……懷化將軍是什麽樣的人朕很清楚。他既然如此行事,想來有他自己的理由。這人都還沒有回京辯解,內閣就呈送了這麽多彈劾的奏本,朕一點兒都不想看。”

荀太後冷哼了一聲,“蕭平旌抗旨不接,踩的是皇兒的臉面,喪期興兵,冒犯的更是先帝在天之靈。此等罪行人神共憤,還有什麽可辯解的?”

宣詔使出京卻未能宣詔這樣的事情,對皇室威權的損害不言而喻,更何況蕭平旌一向是小皇帝最喜愛的堂兄,事情出在他的身上,更是讓這位年幼的為君者在惱怒之外,又額外添加了幾分傷心和難過。

荀太後見皇兒面色蒼白低頭不語,心下反而有些快意,忍不住又補了一句:“懷化將軍行事狂悖就不用說了,長林上下人等只遵帥令不遵君命,也必須嚴加整飭,以儆效尤才是。”

“不管怎麽說,北境打的也是一個大勝仗吧?”蕭元時雖然心有怨言,但被她逼得過緊反倒有些賭氣,“朕不明白,為什麽這麽多奏本,就沒有一個給懷化將軍求情的呢?”

荀太後沉下了臉,正要再說什麽,下方的荀飛盞突然抱拳插言道:“陛下所言甚是。京城到邊關路途遙遙,說抗旨只是一面之詞,難說這其中沒有誤會。在懷化將軍回京自辯之前,長林老王爺身為輔政重臣都未發一語,朝堂間卻物議洶洶如同已經定罪一般,臣也覺得有些不妥。”

“你這話什麽意思?”荀太後惱怒地轉身面向他,“連蕭平旌抗旨逆君都不算是有罪,難道還要等著他謀反不成?”

“請娘娘恕罪,”荀飛盞應聲跪下,眉間卻未有懼色,“微臣的意思是,不論是非如何,至少臣是打算替懷化將軍求情的,不知陛下為什麽沒有看到臣的這份奏本?”

“荀卿也有上奏嗎?”蕭元時驚訝地在剛被內監們收撿上來的文本中找了一陣,沒有找到,想了想也就明白過來,眸色不由一沉,轉頭向母後看去。

荀太後被他看得臉上一陣青一陣白,最後也只能朝向侄兒發怒,“荀飛盞!你不要忘了自己的宗族姓氏!你到底是陛下的臣屬,還是他長林王府的走狗?你叔叔從小養著你,難道竟是養了一條白眼狼不成?”

這句話罵得如此難聽,連小皇帝都吃驚地站起身來,荀安如更是嚇得全身發僵。

“朕今天身體有恙,不去上朝了,荀卿先退下吧。”蕭元時不可能為臣下反駁母親,為緩和事態,只好先將荀飛盞遣開。荀太後一時惱怒喝罵之後,多少也覺得自己的話有些重了,轉頭沒有再說什麽,以目示意荀安如跟出去勸解。

離開養居殿的荀飛盞胸中怒意翻滾,步子邁得甚是迅疾,荀安如在後提裙奔行也追不上,只好怯怯地呼喊了兩聲:“大哥!大哥!”

這個堂妹自幼溫順柔善,荀飛盞對她向來疼愛,雖然此刻不想說話,但聞聲後還是停下腳步,等著她趕了上來。

“太後娘娘只是脾氣不好,其實不是那個意思……大哥切莫放在心上……”

君臣有別,太後又是姑母長輩,荀飛盞不可能真的記恨,最盛的一股怒氣過去之後,感覺更多的反而是無奈與沮喪,“太後娘娘已經困於心魔無法自拔,遲早有一天……有一天她會後悔的……”

“娘娘確實有些急躁,但就事論事,陛下雖然年少,可這聖旨畢竟還是聖旨啊。叔父也說了,若是這次可以放過,怕的是將來群臣效仿,皇家威嚴蕩然無存。”荀安如雙眉凝蹙,顯然是真心覺得迷茫,“據安兒在宮中所知,自北境驛報傳來後,許多朝臣驚駭激憤,也並不全都是假的。”

“可走到這一步又是誰逼的呢?這件事錯就錯在根源上,從一開始這道旨意就不該出京。”荀飛盞惱怒地反駁了一句,心頭突然一動,伸手拉著荀安如轉到僻靜處,壓低聲音問道:“你告訴我,叔父回京之後,和太後娘娘究竟召見過哪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