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第四十章 長林之名

當譚恒晝夜兼程趕到瑯琊前山,氣喘籲籲地敲響了客殿外的金鐘時,蕭平旌和林奚正好收拾了簡單的行裝準備下山。前殿後殿各有單獨的山道,不會中途撞見,這兩人的腳程又都不慢,出發不過半個時辰便到了山腰,這時方才聽見頂峰殿閣悠悠召返的清笛樂聲。

剛剛離開便叫他們回去,蕭平旌以為是侄兒出了什麽事,嚇得臉色發白,拖著林奚的手邁步如飛。直到在山道口看見等候的小刀,方才得知不關策兒的事,而是金陵來了一位信使,藺九和荀飛盞粗粗問過之後,都覺得他最好還是能回來聽上一聽。

進了蘭台前廳,迎面便看見荀飛盞在裏頭來回走動,神情甚是激動。蕭平旌剛一進門,他便立即沖了過來,指著後方跪坐的譚恒大聲道:“這個人從金陵來,說蕭元啟跟自己的殺母仇人合謀,出賣國土,刺殺首輔,現在還要舉兵謀反,你信嗎?”

“他說誰?蕭元啟?”

“是啊!樁樁件件都是百死莫贖的大罪,可依據只是一個剛陪嫁入府不過數月的丫頭的舉報,簡直是太荒謬!太荒謬了!”

譚恒一身奔波風塵,滿頭大汗,嗓子又十分幹渴,被他這樣指著,焦急地張開嘴欲待解說,哽了一下竟沒能發出聲音來。

蕭平旌擡手示意他不必著急,轉向荀飛盞問道:“荀大哥若是覺得太過荒謬並不可信,那你為何又要叫我回來?”

荀飛盞能執掌數萬禁軍,肯定有他的聰明之處,眼見蕭平旌並無多少驚詫之意,心頭頓時一沉,“莫、莫非你……你居然會相信嗎……”

蕭平旌曾精研東海之戰多日,若論疑心,自然是早就有的。但東境的機密軍情,兵部不止一個人可以拿到,戰場上的許多巧合,也並非絕對不可能發生,至於荀白水……他掌領朝堂這麽多年,想殺他的人更是不計其數,故而這份疑慮再重,他也只能默默放在心裏,一直不願意認真朝著蕭元啟的身上想,以免冤屈了好人。

可是此時,有人千裏從京城來報,許多說法都印證了他心頭的猜疑,終究是不能夠再自己安慰自己,繼續心存僥幸……

陪坐的藺九遞了杯水給譚恒,問道:“其他的事情暫且不提。但在我剛才聽來,至少蕭元啟已經開始謀反這一條,應該全是你那個將軍自己推測的吧?萬一他錯了呢?”

“是啊!”荀飛盞只覺背心一陣陣發冷,聞言也轉身看向譚恒,“你說是上山來求援兵的,可你走的時候京城什麽跡象都還沒有,萬一蕭元啟並沒有打算動手做什麽,你叫我們搬了一堆援兵過去,看起來反倒像是誰在謀反?”

譚恒哪裏想過這一類的問題,愣了片刻,語調肯定地道:“我、我也不知道啊……但我們將軍從來沒有料錯過什麽!真的沒有!”

荀飛盞跟他說不清楚,又想去問蕭平旌的意思,一回頭發現廳內沒了他的身影,忙四處看了看,只見他已獨自一人走出殿外,迎著山風默默立於崖邊。

若是真的不信譚恒所言,不信京城即將生變,蕭平旌的思慮絕不可能這般沉重。荀飛盞站在窗邊看了他片刻,微微咬牙,“如果連平旌都相信這是真的,那我……我無論如何,也要趕回陛下身邊去……”

蒙淺雪眉尖一顫,轉頭看向林奚。

年輕的醫女面色蒼白,幽黑烏亮的眼珠掩在羽睫之下,凝而未動。

若論君臣,論恩義,長林王府退出京城那一年,似乎一切皆已了清。父王臨終前曾經說過,長嫂弱侄便是他今後最大的責任,蕭平旌本能地認為自己應該首先考慮策兒,應該先去蓬州。

可是此刻在金陵,他的故都金陵……元時將要面對的並非一個簡單的危局,那是生死,是存亡,是大梁家國未來的走向。世間有能者本當有責,世間有情者理應有義,真能做到跳出紅塵袖手旁觀的人,要麽是心如寒石,要麽是大徹大悟,而蕭平旌,他顯然不是其中的任何一種。

林奚的軟布鞋底輕踏於粗石蒼苔之上,緩緩來到崖邊停了下來。雖然步履無聲,呼吸輕淺,但蕭平旌還是立即感覺到了她的靠近,轉過身,默默地看著她的眼睛。

“扶風堂在東境有許多靠得住的朋友,我更是常年行走在外。前往蓬州給策兒取藥,有我和蒙姐姐就已經足夠,並不是非你不可。”

蕭平旌的嘴唇輕抖,“我以為你不想我管……”

林奚淡淡地笑了一下,“我是不想,我很不想。但應該告訴你的實情,還是必須要告訴你。當年如此,現在也是如此。”

蒙淺雪也從後方走了過來,眸色沉靜,“你大哥當年面臨困局之時,誰也幫不上他的忙,他是真的只能一個人獨自承受。可是你……你現在不同。你所面臨的遠遠不是他那樣的絕境,又何必非要讓自己將來後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