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第四十六章 風起風息

被後世稱為“萊陽之亂”的這場兵變,對金陵朝堂的創傷之深前所未有。本該護衛京畿的皇家羽林根基全毀、片骨不存;五萬禁軍折損了兩萬,校尉以上將官僅存數人;近百名朝臣中未死未叛者,唯有狄明一念之仁保下來的那二十來個,留下了一大片待補的空缺。就連抱著滿腔忠心而來的勤王大軍,也是這一團亂麻之中必須理順的部分,如何定功,如何行賞,如何遣散,都需要在短時間內做出決定,不能擱置拖延。

十六歲的少年皇帝意識到了將要面對的重重難關,他越想讓自己趕快堅強起來,就越感到難言的孤獨與虛弱。回到宮城之後的第一個夜晚,蕭元時選擇在鹹安宮中跪靈度過。當沉重的未來呼嘯而至,絕不容許有更多優柔和逃避的時候,他需要先有一點安靜的時間,去哀悼專屬於自己的悲痛和損失,重新回想人生中最血腥混亂的那一天。

荀太後的屍身起初和其他死者一樣,都是被白布包裹丟在宮城西角門外,等待最後拉運出去焚燒。有兩名老太監趁著無人注意,悄悄將她刨了出來,單獨擡進一間冷僻的宮室。初夏和暖,等平亂之後再去尋找收殮時,這具屍體自然已經腐壞,實在不好讓蕭元時看到,所以嶽銀川當場決定裝棺釘死,擡入鹹安宮正殿停放,燃蠟掛幡予以補奠。

逆首伏誅代表了叛亂結束,但恢復整個京城的秩序仍需花費大量的精力。蕭平旌匆匆處理完宮城內的急務,天光早已全黑。他想想還是放心不下,連夜又趕來鹹安宮中探看。

守在殿廊下的東青一看見他,急忙迎了過來,不待詢問便主動稟告道:“請王爺放心,陛下看上去還好,只是晚祭之後就把身邊的人全都遣了出來,到現在已經有半個時辰沒聽見動靜了。”

蕭平旌聞言忙示意身後的親衛停步,自己解了佩劍與外袍,輕悄悄地走了進去。孝殿內果然一片空寂,只有蕭元時獨自跪在靈柩之前,默默燒著紙草。

倉促之間找來裝殮的是一副普通的梨木板材,後方供案上的位牌也是臨時制出,散發著一股新漆的味道。蕭元時盯著銅盆中跳躍的火焰,等待它完全熄滅之後,方才低聲問道:“他們說母後做的那些事……她真的做過嗎?”

“根據逆賊心腹何成的招認,供書和旨意都不是假的……”蕭平旌在他身側跪坐下來,安慰道,“不過陛下當時並不知情,也不能由此責怪於您。”

“不知情,就真的可以當作無關,可以不放在心上嗎?”蕭元時眼眸紅腫,在余燼帶起的黑煙裏半睜半閉,“母親和舅舅……他們所做的每一項決定都是因為我。因果相連,豈可分開?我恐怕不能心安理得地……說自己沒有罪責。”

蕭平旌並未反駁,頷首應道:“陛下說得不錯,有些事情,尤其是這樣的事情,確實不可能輕易抹去。但自怨自艾有何益處?陛下此刻更應該去做的,只能是全力修補。”

“可是我覺得有些害怕,”蕭元時終於轉過身,用顫抖的手指抓住了堂兄的衣角,“我怕那個狄明說的對……既然有一半血脈承自母親,誰能保證將來不會變得像她那樣……”

“陛下!”蕭平旌眉間微起怒意,立即喝止,“您願意自省是對的,可胡思亂想就不應該了。遠的不說,就想想當年的老萊陽王吧。他與先帝同父同母,都曾由武靖爺親自教導長大,可他們兩個一樣嗎?陛下將來是什麽樣的人,只在於從今日起……您想要成為什麽樣的人。”

多日的惶恐傷痛仿佛是一團被薄膜包裹於胸中的火球,一旦破碎爆裂開來,霎時就能燃遍四肢百骸。蕭元時撲進堂兄的懷裏痛哭起來,發泄般地放任自己嗓音嘶啞,淚水奔流,就一如當年……那個尚不需要承擔重責的幼童。

因為他知道,這將是最後一晚的哭泣,最後一晚的脆弱。

到了明天,他必須成長。

次日清晨,年輕的皇帝陛下脫去孝服,下旨無須再多停靈,直接將太後棺木運葬於衛山腳下,正式鎖閉了鹹安宮。

中樞內閣幸存的三名重臣裏以吏部尚書位階最高,蕭元時命其暫時總理政事。六部及各衙雖然大部分失了首官,但遞補料理實務的副職和屬吏勉強還能配齊。對於某些不缺才幹只缺資歷的低階官員來說,眼下正是努力向上爭取前程的大好機會,十分力氣也要拼出十二分來,朝堂上下倒還真稱得上是齊心協力,停滯混亂的政務也由此開始運轉起來,逐漸邁向正軌。

荀飛盞重傷昏迷了兩日,一醒來便急著要起身出門,被黎騫之強行按回床上,責怪道:“不管大統領有多掛念那些禁軍,也不必急在這一兩天。老夫聽說,長林王已指派東青暫時替你代勞,放心吧沒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