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福至心靈,參幽微以通玄

盯著這碎了一地的陶片,這位微有酒意的少年,竟是突然發起呆來。

那個掃落陶碗的小女孩兒,見醒言如此反應,立時便滿面惶恐:

“哥哥你生氣了嗎?……都怪瓊肜笨手笨腳,打破哥哥的心愛之物。”

瓊肜在一旁自怨自艾,眼中又是蓄起一汪淚水,邊說邊蹲下去,一片一片的將那陶片撿起來。

雖然瓊肜正說話,但醒言卻似是充耳不聞,只在那兒呆呆的出神。直到瓊肜蹲下身去撿拾,擋住他的視線時,才突然回過神來。而現在這個瓊肜小妹妹,竟是語帶哭腔,泫然欲泣——醒言一下子慌了手腳,趕緊也蹲下來,和她一起撿拾這碎碗片,好言慰解這個傷心的小小少女:

“呵~這陶碗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只碗啦,哪裏會是哥哥的心愛之物,摔爛一點也不可惜!”

“哦?那哥哥為什麽要生瓊肜的氣呢?”

“咳咳,那是因為——呃!根本就沒生氣啦!只是哥哥突然想到一個很頭疼的事兒。”

原來,這少年自入得這羅浮山以來,便常常研讀道家經典。在那個月圓之夜,又受了那把怪劍的點化,曉得那萃取天地元靈的法兒,自此以後,他便對這修道一途,也從以前的混口飯吃,逐漸變得頗感興趣。在那無聊之際,醒言也會琢磨琢磨那些道家經義。在瓊肜來這千鳥崖前,他還會常常思索一些別人認為是理所當然的事兒,來打發時間,或者助以入眠。

雖然這些天來,多了瓊肜這個天真可愛的小女娃兒陪在身邊,這千鳥崖上的清幽日子,不再顯得那麽閑悶;但他那研修道家經義的心思,卻一直都沒放下。

方才,正是這碎得一地的陶碗殘片,猛的觸動了醒言的心思,讓這位習得“煉神化虛”的法門,覺得那天道也並非不可期的少年,突然間就變得呆若木雞——

《道德真經》、《南華真經》等諸多道家典籍,都說那天地本原,皆是混沌,“有物混成,先天地生”,“混兮其若濁”,“沌沌兮,如嬰兒之未孩”,這天地萬物的本原,正是那毫無義理規律可循的散亂無常。而剛才這些個散落的碎片,卻突然讓醒言驚覺:

這世間似乎欣欣向榮、秩序有常的萬物,卻都是在朝著那混沌、破滅的方向運行。

陶碗落地,支離破碎;草木柔條,死也枯槁;人生百年,盡歸塵土;即使那似乎是亙古不變的山川河流,卻也免不了會滄海桑田。這世間的事物生靈,似乎最終的結局只有一個,便是回歸天地的本原,重歸那枯寂破滅的混沌。

雖然,先賢有“思勞於萬幾,神馳於宇宙”的意氣風發,但這個天地宇宙的真相卻是:

生長,孕化,並不是宇宙的方向;而寂滅、混沌、死亡,才是宇宙間的永恒……

如果這樣,那現在這天下的道家,千百年來孜孜以求的“長生久視”,豈不只是那緣木求魚,全都是妄談?

方才,醒言那一瞬間的失神,倒不是為自己不能修道長生而沮喪,而是從這散落一地的碎片,突然發現這大行於天下的道家,其最終追求的,很可能根本便是個絕無可能實現的虛無之物——

在當時來說,他這個念頭也實在過於驚世駭俗,因此剛才才會突然怔立當場,嗒然若喪!

現在,蹲在他身邊的這個小女孩兒,聽了勸慰,知道哥哥並不是生氣,已然破涕為笑,卻也忘了問這位醒言哥哥為何發呆。而她身旁這位心中剛剛經過一場大混亂的少年,一邊拾撿著陶碗碎片,一邊自言自語道:

“唉,原來這陶碗,摔成碎片容易,卻不能自個兒復原成陶碗啊!”

“嘻~那是自然啦!哥哥今天怎麽也變得笨笨的了?”

這個心思單純的小女娃,又怎會知道她這醒言哥哥,方才心中掀起的那番驚濤駭浪!

不過,聽得瓊肜這恰似新鳥嬌啼的話兒,醒言倒真個頓時釋然,開懷一笑道:

“哈~妹妹說的也是。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順其自然便可。又何必想那麽多呢!”

“嗯!”

這一場不是風波的風波,就被小姑娘這麽一個簡單的鼻音兒給結束了。

現在,瓊肜開始忙活起她一天中最重要的工作來:趁太陽還沒下山前,用清水沖一下這塊石坪。一來,可以洗去石坪上的樹葉灰塵;二來,也可以消去這盛夏石坪上炎炎的暑氣。這樣,晚上堂主哥哥便可以有個清涼幹凈的地方,好專心吸那天上的彩光了!

說起來,在醒言眼中那毫無顏色的天地靈氣,在這個小瓊肜的眼中,卻是映成了漫天扭曲流轉的絢色光流。看來,這個異獸化成的小女娃兒,確實不可以常理度之。

當然,她這細心的堂主哥哥,又是一番叮囑,讓她不可以將此事告訴別人。而這瓊肜,知道自己看到的與哥哥所見不同,卻又是一陣傷心,覺得因為自己是妖怪,才有這樣的不同,那小小心眼兒裏,只覺得好生難過。結果,為哄她破涕為笑,又費得少年好半天時光——與瓊肜相處的這段日子,醒言的口才,又是大為精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