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第二天一早,香妹就帶著琪琪去了醫院,朱懷鏡在家也休息不成,就想下鄉去看看。他也沒有叫趙一普,帶上了舒天。他想去馬山縣,也不準備同縣裏打招呼,徑直到農戶家裏去。不同下面領導打招呼就下去,總讓人覺得你有故意找碴兒的意思。朱懷鏡原是顧忌著余明吾和尹正東的,可同他們打了幾次交道,就不管那麽多了。

驅車出城,往南不到二十分鐘,就是馬山縣境了,一派田園風光。這條公路縱貫馬山縣西部,沿途不像東邊那樣滿是棗林,卻是一望無際的稻田。很少見有農民在田裏勞作。稻子快收割了,沒多少農事。看樣子又是一個豐年。沿路見很多農民蹲在家門口閑坐或玩牌,很是悠閑。看他們那怡然自樂的樣子,朱懷鏡多少有些神往。他哪天這麽清閑過?忽見前面一棟農舍前坐著兩位老人,在打瞌睡,他們腳邊蹲著一個小孩,其樂融融的樣子。朱懷鏡叫楊沖停車,下去看看。

朱懷鏡三人下了車,微笑著朝兩位老人走去。兩位老人卻都閉著眼睛,只有那小孩在憨憨地笑,滿口涎水。

“老人家,你們好啊!”朱懷鏡躬身問好。

一位老人睜開了眼,陌生地望著他們;另一位老人卻仍閉著眼,幾只蒼蠅在他鼻子上爬來爬去。

“老人家,曬太陽哪?”朱懷鏡再次招呼道。

“不曬太陽做什麽?”老人臉上毫無表情。

旁邊有張條凳,舒天搬了過來。卻見上面臟兮兮的,便掏出包裏的紙,準備抹一下。朱懷鏡示意舒天不要抹,就坐下了。他知道鄉下人的忌諱:你要是抹了凳子,鄉下人就以為你嫌棄他們。若是他們自己替你抹了,就是敬重你了。舒天請楊沖坐,楊沖卻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了。舒天便坐在了朱懷鏡身邊。

“你們是上邊來的幹部嗎?”老人問。

朱懷鏡說:“我們不是幹部,路過這裏,想在您這裏坐,休息一下,可以嗎?”

老人憨憨地笑了,沒說什麽話。

“看樣子,今年收成還行啊?”朱懷鏡問。

“收成再好,也落不了幾個錢,不像你們城裏人,輕輕松松掙大錢。”老人說。

朱懷鏡笑道:“我們像掙大錢的嗎?”

“不是掙大錢的,就是做大官的。辛苦不賺錢,賺錢不辛苦啊。老百姓都不肯種田了,劃不來。就眼前這片望著好看,往裏走走看,荒著哩!這裏挨著公路,不種水稻鄉政府要罰我們款。這是種給上面領導看的。領導嘛,下鄉坐著桑塔納,隔著玻璃看莊稼。”老人說著笑著,就像這一切都與他無關。

楊沖指著自己開的皇冠車,逗老人:“這是什麽車?”

老人說:“桑塔納。”

楊沖又指著公路上飛駛而過的奔馳:“那是什麽車?”

老人便有些生氣的樣子,說:“你這年輕人真是的,就像逗小孩。我們過去叫你們這種車叫蛤蟆車,現在都叫桑塔納,又叫烏龜殼、王八車。”

朱懷鏡說了楊沖,便問老人:“是您的孫子嗎?多大了?”

老人拍拍懷中的小孩,說:“我的孫子,還不到兩歲。別看他小,只怕比你們的本事都大。他從一生下來就做爺爺了哩!”

朱懷鏡不明白,問:“怎麽就做爺爺了?”

老人笑道:“我們這裏啊,上面的攤派是按人頭算的。他一生下來,每年就得上交三百多元,養上面那些當官的。你想,他幹嗎要出錢養他們?”

朱懷鏡臉上頓時發燒。老人仍是笑眯眯的,又說:“這是我老父親,八十多歲了,又聾又瞎,腿也癱了。他每年也得上交三百多元。你想,那些當官的,要不是他的爺爺,他幹嗎八十多歲了還要養他們?”

朱懷鏡只好賠著笑,看老人家還有什麽說的。老人家果然又說了:“說到底,孫子也是我,爺爺也是我。我那兒子在外面打工出了事,死了,兒媳婦另外嫁人了。一家三口人的負擔,都在我一個頭上。”

這時,圍過很多看熱鬧的人,老人家說一句,他們就哄笑一陣。有人說,這三個人一看就是幹部,同幹部有什麽說的?

朱懷鏡笑道:“幹部臉上有字?”

那人嗨嗨一笑,說:“過去嘛,賊臉上像寫了字;現在嘛,官臉上像寫了字。”

朱懷鏡只得笑笑,回頭問老人家:“那您老人家說說,怎麽辦才合理呢?”

老人家搖搖頭說:“我說有什麽用?當官的能聽老百姓的?”

朱懷鏡說:“我們就當扯談嘛!”

老人家說:“扯談都算不上,只能算是扯雞巴蛋!按我說呀,你們城裏人參加工作才發工資,到了六十歲就退休。農民呢?生下來就有負擔,到死都不退休。也太看得起我們農民了。都說農民伯伯,工人叔叔。伯伯比叔叔的輩分高嘛!我說呀,負擔要是按人頭攤,至少要到十八歲才攤嘛!到了六十歲,你莫說發我們退休工資,至少上交也得免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