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願同塵與灰(十四)

桓尹與元脩間的戰火蔓延了兩年還久,雙方各有勝負, 檀濟抵死堅守彭城, 樊登幾度攻城失敗, 繞過彭城往陳郡、山陽等地一通殺掠。自黃河到長江的百姓苦不堪言,十室九空,到又一年的暮春,建康城裏傳言樊登已經橫渡淮河, 不等入夏就要飲馬長江, 一時人心惶惶,連嬰兒夜啼的聲音也聽不見了。

大皇子元竑年幼,還沒有受命剃度, 他一個十二歲的少年,布衣長發, 也隨著僧眾們晨禱晚唱,日日要祈求佛祖保佑國朝安穩, 皇帝康泰,一天也不肯懈怠。住持要勸他, 元竑便說:“只要我心裏掛念著君父,陛下就一定能感受到,況且我是誠心祈願, 就算陛下不知道,也沒什麽。”

他在外人面前做的老氣橫秋樣,到了道一面前,卻露出了一臉的焦灼。“法師, ”他進了道一的寮房,急著說道:“聽說樊登七月就要渡江了,不知是不是真的?”

道一正在填寫盂蘭盆會供奉的禮單,他放下筆,看著庭院裏絲毫未受戰火影響的蓬勃綠意,晨光照在緇衣上,更顯得一張臉清冷白皙。

檀濟奉旨出征,兩年沒回建康,近來音訊少了,字裏行間更是流露出了消沉之意,道一隱去心底的不安,還要安慰元竑,“殿下放心,沿江有重兵把守,樊登想殺進建康,沒那麽容易。”

話是這麽說,最近僧人們睡覺時都要用木棍抵著門了,怕夜裏還未察覺就被樊登的大軍割去了腦袋。元竑嘆氣,說:“我不怕樊登……聽說建康家家戶戶的男丁都被征調走了,我怕城裏要起民亂。”

不只百姓家……連寺裏年輕力壯的和尚都被強征走了,加上離寺逃難的,做早課的佛堂上少了大半的人。

元竑還是個小孩心性,提到戰事,腦子一熱,“下次再來寺裏拉人,我也要去——我想去打仗!”

以元竑的身份,別說上陣殺敵,想離開天寶寺半步都難,道一吹了吹禮單上未幹的墨跡,敷衍他道:“殿下身份尊貴,還是不要輕易涉險了。”

元竑滿腦子都是上沙場的事,見道一放筆,忙拉住他的手,“法師,你教我弓矢和劍法吧。”

“我不會。”

元竑有些失望,“我從小在宮裏,就聽說你弓馬嫻熟,劍術在建康無人能及,你不願意教我?”

道一在寺裏養得性子比從前平和多了,但提起這事,還有隱隱的惱怒。垂眸盯著自己一雙修長有力的手,他說:“還遠遠算不上第一……我曾經輸給別人,所以發誓再也不碰劍了。”

元竑追問:“是誰?”

道一不肯提。他才二十歲年紀,從早到晚坐著,也嫌氣悶,遂從箱子裏翻出塵封已久的玉角弓,走出門外,眸光四顧。院子裏竹影搖曳,不見鳥雀,棲雲寺木樨樹上的花苞已經散發芬芳,在滿城若有若無地飄蕩。

道一微攏的眉宇朝向飛檐之外的晴空,緩緩扣弦,“啪”一聲,一只灰色的斑鳩應聲落地。

他的箭是木箭,斑鳩落了兩滴血,掙紮著還想飛走。

元竑忙將斑鳩拾起來,見它的腳爪上還有記號,少年的臉上黯然了,“這是官舍養的,大概是陛下特意放生祈福的。”

皇帝放生的斑鳩,百姓私自捕殺是死罪,道一從容不迫收起玉角弓,隨口說:“別讓人看見,把它埋了吧。”

“不,”元竑依依不舍地撫摸著斑鳩身上柔軟的翎羽,“我想養著它。”斑鳩在他掌心咕咕叫著,黑眼珠不時機警地轉動,元竑很喜歡,“它不會傷好了就飛走吧?”

道一小時候也玩過斑鳩鴿子,他淡淡道:“剪斷它的翎羽,就飛不走了。”

元竑一怔,“那它豈不是太可憐了?”把斑鳩放在佛龕頂上,他沖它煞有介事地噓一聲,“快飛走吧。”

斑鳩扇動著翅膀,歪歪斜斜地飛走了。

道一看著元竑含笑的側臉,忽道:“殿下有些像武陵王,你知道嗎?”

“叔父?”元竑對元翼還有些模糊的印象,在他心中,元翼北伐頗有功績,是個大大的英雄,他高興地說:“我記得小時候,武陵王常常抱我。只可惜叔父沒有留下一子半女。”

“武陵王就是死在那個人劍下。”

元竑疑惑,“是用劍打敗你的人?”他年少的臉上微現威嚴,“你告訴我他是誰,我一定要替叔父報仇。”

道一把玉角弓交給他,毫不客氣地說:“殿下先射一片竹葉下來再說吧。”

元竑挽弓立地,折騰了半晌,一片竹葉也沒射下來。他氣餒地抹著汗,開始分心了。往碧藍的天際凝望了許久,他抽了抽鼻子,說:“真香啊,棲雲寺的木樨快開花了。”他低下頭,“我母親以前最愛戴木樨香珠,還有我的阿姐……”背過身擦了淚,他挺直了腰,又咬牙拉起弓來。

棲雲寺的木樨香常引路人駐足,而寺裏的守衛卻松懈了。羽林衛的人被撤去了大半,向來隔絕俗世的冷宮禁地,也吉光片羽般,偶爾能窺見廢後和公主的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