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願同塵與灰(十六)

自先帝時就發下的宏願,要北伐攻破洛陽, 歷時將近三年, 南朝大軍節節敗退, 漸成強弩之末——皇帝曾經有多麽的躊躇滿志,如今面對空蕩蕩的國庫,頻頻發生的民亂,也頭疼不已了。

再有送到禦案上的戰報, 皇帝也不想再看了。年紀越長, 越發眷戀那點父子情意了,膝下幾名皇子都還沒長成,各種不堪大用, 皇帝難免想起長子,問內侍道:“竑兒在寺裏可好?”

內侍慣會察言觀色的, 一聽皇帝語氣,心下了然, 笑道:“很好,聽說每天都要向佛祖祈求陛下康泰, 國朝安寧。”

“我那時有些意氣用事了。”皇帝手指揉著額角,“我要去趟寺裏祈福,順便看一眼竑兒。”

朝臣們風聞皇帝時隔兩年, 要再次駕臨天寶寺,連夜往寺裏布施設齋,將這間日漸破敗的皇家寺廟裝點得祥瑞齊飛,花枝亂顫, 一派盛世景象。皇帝禦輦抵達寺內時,朝臣們已經久候多時。玄素親自迎了出來,將皇帝領入佛堂,轉而瞧見薛紈也在侍衛群中,玄素隔著人群對薛紈躬了躬身,“將軍也來了。”

眾人都在,他卻對薛紈格外地熱忱,皇帝有些詫異,對薛紈笑道:“你什麽時候和玄素這麽熟了?”

薛紈指了指那帷帳後若隱若現的赤金佛身,小聲道:“是看在臣布施的面上。”

那一尊赤金佛,即便薛紈,恐怕也得傾盡家財,皇帝咋舌道:“好大手筆——朕怎麽記得你不信佛?”

薛紈微微一笑,說:“臣……是為還願。”

“倒也不必。”皇帝跟薛紈熟稔,說話也很隨意,“你也該好好攢些錢,娶妻成家了。”

“這個嘛,臣不急。”薛紈才二十余歲,眼裏閃著年輕人的光彩,“強敵未滅,何以家為?”

“難得你有這個忠心。”皇帝頷首,被他一句話說得熱血沸騰,親自拈了香,往佛前躬身拜了拜,揚聲道:“佛祖保佑我軍早日驅除敵寇,恢復河山!”

“驅除敵寇,恢復河山!”一群文武大臣們緊隨著皇帝,齊聲高呼。

法會開始,成群的僧人身披袈裟,手持小鼓、搖鈴,圍著殿前那巨大的蘭盆緩緩行進。一名捧缽的僧人越眾而出,在盆前嗚嗚咽咽地吟誦著佛經,扮的正是乞餓鬼的目連尊者,“願使現在父母,壽命百年無病、無一切苦惱之患,乃至七世父母離惡鬼苦,生人天中,福樂無極。”

“竑兒怎麽不上來拜見?”皇帝聽著經文,心裏頗有觸動,不禁問道。

元竑穿著一襲布衣長袍,走上殿來,對皇帝叩首行禮,“罪奴未經傳召,不敢造次,陛下恕罪。”

他十二歲,舉手投足間已經十分沉穩,唯有聲音略微顫抖,似乎激動極了。

皇帝沉默了一會,說道:“佞臣作亂,你又有什麽過錯,要自稱為罪奴?你雖然在寺裏暫住,但仍舊是為父的骨肉,為什麽要這麽生分?”

皇帝這話,是要赦免他的意思了。元竑感激涕零,兩眼閃著淚花看向皇帝,喃喃叫聲“阿耶”,便被機靈的內侍攙扶起來,引到了皇帝身側。

父子嫌隙盡釋,皇帝心情頗佳,挽著元竑的手到了蘭盆前,抓起一把供米,揚手灑向眾人。這場盂蘭盆節辦得極盡奢靡,米糧瓜果中,還夾雜著無數的小金幣、珠翠,在暮色下燦燦耀目。皇帝見元竑手裏也攥著一把米糧,卻躊躇不動,笑道:“這是放焰口,施舍米糧給亡魂,你怎麽愣著?”

元竑年紀還小,見皇帝和聲笑語的,他鼓起勇氣,說道:“亡魂是要超度,但兒想,彭城、陳郡抵禦敵軍的那些將士們,恐怕連一口糙米、一碗熱湯都吃不上,陛下要是把給寺裏這些布施都換做軍中的糧草輜重,將士們一定能夠……”

“住嘴!”皇帝一臉慍怒,“你就不能讓朕高興一天嗎?”

元竑吃了一驚,連忙閉上嘴,見皇帝拂袖而去,他惴惴不安地跟進殿,因為自知又說錯了話,心裏十分沮喪。果然之後皇帝心情都不大好,也沒怎麽搭理元竑,不等法會結束,便要起駕回宮。

暮色降臨了,皇帝登上禦輦,才到山門,見許多沙彌手裏捧著紅暖的燈火,正小心翼翼地走著,皇帝奇道:“那是去幹什麽?”

元竑打起精神道:“那是兒親手做的河燈,悼念亡魂的,一會要去河裏放燈。”

皇帝招一招手,命一名沙彌走進,拿過河燈一看,上面果然寫著某某人,某某之子,或某某之夫。皇帝道:“這些都是戰死的人?”

元竑道:“是,每逢寺裏有人來布施祈福,兒都問過姓名,是為國朝捐軀的,就記錄下來,做一盞河燈。”

皇帝一時無言,他在禦輦上舉目望去,果然遠遠見無數點飄搖的燈火,綴成星河般蜿蜒流動。“原來這一仗,光建康就死了這麽多人。”皇帝喃喃道,目光轉向元竑,溫和了許多,“你不必這樣惶恐,你是皇子,心裏時常記掛著百姓,朕很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