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願同塵與灰(十七)

聖駕過了朱雀門,太廟, 上了禦街。前後迤邐上千人的儀衛, 如一尾振鱗躍浪的火龍, 自宣陽門魚貫而入。薛紈被疾行而來的侍衛叫住,耳語幾句,他側身往天寶寺的方向看去——流丹飛閣上,有宵煙重重繚繞——那是檀道一所謂的“紫氣”嗎?

他在夜色中微微一哂, 驅馬到了禦輦前, 語氣有些沉肅,“陛下,有亂民闖入了天寶寺。”

“什麽?”皇帝放開華濃夫人, 燈火照著一臉驚怒,“朕才離開……他們怎麽敢?”

薛紈苦笑, “大概是臣那尊金佛太招眼了。”他聲音不大,怕驚擾到旁邊的扈從們, 手中令旗一揮,身著鎧甲的侍衛們往禦輦兩側圍攏過來, 將皇帝護得密不透風。薛紈道:“陛下安危要緊,先回宮,臣另派一隊侍衛去天寶寺抓捕亂民。”

皇帝被他一提醒, 也怕亂民要沖撞聖駕,不再多說,一行人馬匆忙進了宣陽門,返回宮城。阿松在輦上被顛得有些犯惡心, 鎧甲和兵器撞擊的嘈雜聲中,皇帝一張臉越繃越緊,她原本就有些煩躁,至此,得蒙聖寵的欣喜已經消失了大半。

離開皇帝懷抱,她坐直了身體,索然無味地望著夜月灑在地上的清輝。

才下禦輦,她就說:“陛下,我想去看天淵池的芙蓉。”

“來人。”宮裏早得了消息,皇帝喚了一聲,便有成群的宮婢和內侍蜂擁而來,喜氣洋洋地拜見新封的華濃夫人。阿松這才露出點笑容,對皇帝宛轉地謝了恩,來到華林蒲,見天淵池上蒙蒙的霧氣托著朵朵盛開的芙蓉,在紅燭下凝露含芳,阿松高興起來,指揮宮婢摘了最艷的一朵別在鬢邊,興致盎然地欣賞著殿上的陳設。

劉昭容聞風而來,見所謂的“華濃夫人”正對著一面刻香鏤彩的圍屏嘖嘖稱贊,劉昭容“撲”的一聲笑了,“阿松,”她扯了只紈扇,款款地往殿上一坐,“兩年不見,你的眼皮子還是這樣淺。”她故意在阿松的頭發上打量,要拿曾經在華林蒲的事來羞辱她,“你的頭發還是怪模怪樣,怎麽不包起來?”

“包什麽?”阿松笑吟吟的,那芙蓉在頭上沉甸甸的,她扯下來,在小臉上輕拂,漫不經心道:“陛下就喜歡我這個樣子呀。”

劉昭容瞧見她這幅小人得志的嘴臉就厭惡,她冷著臉道:“這芙蓉才開沒幾天,宮裏誰都不準采,都被你糟蹋了。”

“我喜歡,”阿松咯咯一笑,“誰說不準采?陛下把這一池子芙蓉都賜給了我,我想采就采。”不僅要采,她還命兩名內侍放了扁舟,進去天淵池,將裏頭盛放的芙蓉全都摘了來,露珠夾雜著清芬飛濺,她也不在乎,往榻上鋪了厚厚一層,躺上去滾了兩滾。

劉昭容瞧著滿池光禿禿的杆子,氣得罵道:“粗俗!”她是個詩書人家的閨秀,罵不出太難聽的話,只能冷嘲一聲:“暴殄天物!”

“你還在這幹什麽啊?”阿松難得高興一會,她不客氣地趕人了,“等陛下嗎?可陛下說,你太醜了,他看都不想看你一眼。”

劉昭容一張俏臉白裏泛青,丟下紈扇氣沖沖地走了。阿松好不得意,在芙蓉堆裏微笑了一陣,宮婢將她扶了起來——她一陣撒歡,出了身熱汗,鬢發也濡濕了,宮婢把她推進浴桶,見她粗野,憂心忡忡地勸說:“夫人這個樣子,怎麽服侍陛下啊?”

阿松長這麽大,還沒被人服侍過起居。沾了水珠的潔白肌膚在眼前晃來晃去,她自己先不好意思起來,但竭力地鎮定——以免劉昭容要笑話她沒見過世面。她振振有詞地說:“陛下就喜歡我這樣。”

也興許皇帝喜歡女人哭哭啼啼的,風一吹就倒。阿松想起棲雲寺的袁夫人,一雙濡濕漆黑的眉毛揪緊了。

男人大概都是那樣的。道一把她按在床上的時候,其實臉上的表情也有點兇,要吃人似的,可她那時候非但不怕,反而還很喜歡……阿松自沉思中回過神來,冷哼一聲——要是皇帝敢打她,她就把他的脖子咬斷。

宮婢見她一會擰眉,一會微笑,表情瞬息萬變,輕輕掩嘴一笑,將一面菱花小銅鏡遞過來,說:“夫人,你看你,臉兒紅紅的,眼裏要滴水,多好看呀。”

阿松忽閃著纖長的睫毛,她這半晌聽了太多溢美之詞,已經麻木了。平淡地往鏡子裏瞥了一眼,她嗤道:“我當然美啦,不然怎麽會人人都喜歡我?”她正高興的時候,不想聽到陛下這兩個字,厭煩地一掀眉毛,她說:“你快閉嘴,好吵。”

宮婢稱是,瞧了瞧刻漏,“三更了。”

阿松沐浴完,被宮婢們圍著,往頭上堆了一件又一件,身上披了一層又一層,簡直要急躁起來。她先是坐在殿上等,又歪在榻上等,一聽見響動,立即警覺地睜開眼,“陛下來了?”問了無數回,到蠟炬成灰,月落星沉,她熬不住,往床上一倒,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