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願同塵與灰(十八)

玄圃在宮城東北一隅, 地處偏僻,並沒有遭到叛軍的肆虐, 阿松摸黑一路找了過來,宮門卻是緊閉的,裏頭丁點動靜也沒有。輕輕拍門, 沒有人應, 阿松不甘心, 動作重了, 夜裏一陣突兀的“哐哐”聲,忽見火苗一閃,有宮人自門縫裏緊張地打量了她幾眼, “進來吧。”

阿松被領到殿上, 地上坐的,墻角躺的, 都是來避難的宮人,也有年輕力壯的內侍舉著棍棒, 各個角門上把守放哨的。比起華林蒲, 可是要秩序井然得多。

有人送了碗熱湯給她, 阿松眼睛在在人群中逡巡, 沒看見道一, 她有點慌,“道一師父在哪?”

那守門的宮人對阿松指了指殿側——兩排廡房都是黑漆漆的,唯有一間窗子裏透出黯淡的光。

阿松這一路跑來,提心吊膽, 汗濕衣衫,是說不出的狼狽和疲倦,一瞧見那點燈光,她頓時眉開眼笑,精神奕奕了。忙不叠放下碗,她飛奔到廡房外,要推門的瞬間,手猝然收回來了。

在褲腿上蹭了蹭臟兮兮的腳底,撩起衣襟把臉一通狠搓,她理了理亂發,輕輕推開門,走進去。

道一在燈下提筆凝思,案邊是幾本攤開的經書。從前穿白袍,現在換成了緇衣,仍舊是那樣平平整整,一塵不染的——仿佛外面那些紛亂、喧囂都不復存在。

眉眼還是那樣的眉眼,臉有些陌生了。

道一擡起頭,注視了她一瞬——他早聽見門口窸窸窣窣的,還當是來送飯的宮人。眼裏閃過一絲驚詫,他又垂眸提起筆來。

相比阿松的喜形於色,他的反應異常平淡。

阿松本想,他罵她,她也一定忍著不回嘴,可等了半晌,他都沒有再看她一眼,她有點訕訕的,厚著臉皮走過來,湊過腦袋看看他筆下的字,“這些字我都認識,”她炫耀似的,“想諸菩薩,如想父母,設有求道,無有□□,當自慎護,所行安隱,常得調定,將禦佛道,救億眾生……”呢喃了幾句,她覷他的臉色,笑嘻嘻去奪筆,“我還會寫呢,我替你寫。”

道一放下筆,動作是輕的,但拒絕的意思毋庸置疑,“你要暫避,就去殿上。”

阿松小心翼翼的,“你去嗎?”

道一搖頭。

“那我在這看你寫字。”阿松的執拗勁半點沒改,不僅執拗,臉皮也厚。她大概失憶了,忘了自己跑了兩年,只當還在天寶寺。見道一眉頭冷凝,她也不管,往他腿上一擠,緊緊抱住腰,“我陪著你。”

柔軟的身體偎上來,她的臉兒是微微泛著紅——是剛才那一通猛搓所致,但看上去無限嬌羞,她眨一眨水亮的眼,細碎的淚花溢開了,她把腳翹起來給他看,“我跑了好遠來找你,腳都被紮破了,還差點遇到叛軍。”

道一很冷淡,沒有看她一眼,“你去殿上吧。”

阿松雙手把他的臉掰過來,“你看我。”

道一沒應聲,硬生生把她提起來,阿松胳膊被他攥得生疼,在地上打個轉,她一跺腳又湊上來。道一袍袖一展,收拾起案上的佛經——他以前是最厭煩看佛經的,阿松不轉眼地盯著道一。她以前真傻呀,她想。這樣的眉毛和眼睛,怎麽會剃個頭就變醜了呢?明明是更英俊了呀!她追著他,濃烈的愛意盈滿心胸,胳膊往他肩膀上一攀,紅嘟嘟的嘴唇就湊了上來。

道一離開她一點,蹙眉看著她,啼笑皆非了,“你知道這是哪嗎?”

“我不想在宮裏了,”阿松輕輕松松地說, “我們回天寶寺吧。”

“陛下還會回來的。”

“他死了好了!”阿松臉埋在他胸前,把眼淚都抹在他的衣襟上,“我剛才一路過來,靜悄悄的,我以為你死了。”

“誰死了?”有人掀開隔間的簾子,探出一張惶恐不安的臉,竟然是廢後王氏。母女兩個在裏間依偎著沉睡,被說話聲驚動了,披衣下來,公主睡眼惺忪地躲在王氏身後,戰戰兢兢的。

“阿松?”王氏松口氣,她攜女逃來玄圃,在房裏躲了一天一夜,水米未進,一下床便頭昏眼花,“你去要兩碗熱粥來……三碗,”她關切地看一眼道一,“道一師父也要。”

阿松手還揪著道一衣襟——看看王氏母女,再看看道一,她瞬間回過味了,道一原來是在這裏守著這兩個女人,王氏跟道一還很熟。

她在道一面前不吝於甜言蜜語,低三下四,但想到剛才那番話興許都落入了別人耳中,阿松的臉瞬間憋紅了。剜了一眼那楚楚可憐的公主,她放開了道一,“你沒長腳嗎?”她冷冷地把皇後頂了回去,淩厲的眉梢猛然一揚,迎著夜風出門去了。

回到大殿,阿松避開橫七豎八睡覺的宮人,靠著墻角坐下來,一張臉瞬間拉了下來。

三更半夜,孤男寡女,不要臉。她背對著人躺下來,余恨難消地咬著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