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雙飛西園草(三)

阿松回到席上。絳紗裙微見淩亂, 鬢發蓬松,臉上還有點若隱若現的紅暈。各式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著, 猜測著——阿松若無其事,眸光一轉, 見寶座上的皇後正靜靜地看著她。

皇後的眼神裏,有種高傲的漠然。和阿松視線相觸,她移開了目光, 臉上還帶著端莊得體的笑容, 放在膝頭的一雙手緊緊地交握著。

她一定以為她和皇帝有了苟且, 對她恨之入骨——阿松心想,這又怎麽樣?你是皇後,他卻是皇帝。阿松並不忌憚於皇後的敵意,還對她露出一個恭謹的、柔順的笑容。

愗華就沒有阿松這樣自得其樂了,多舛的命運已經磨去了她天生作為公主的驕傲,置身於北朝女人中,她局促不安地往阿松身邊靠了靠, “阿松, ”她輕輕地叫她, 自從王氏自戕後, 愗華不自覺間對阿松依戀起來, “你剛才去哪了?”

愗華為了和樊家的婚事,多日愁容不展了。阿松憐憫地看著她,像看一個五六歲的小孩子,“殿下, 男人也沒什麽可怕的呀。”

愗華輕輕蹙起眉頭,“他可是樊登的兒子呀……”

“樊登的兒子也是人,”阿松想到剛才皇帝那副急色的樣子,覺得很好笑,她借著喝酒,用袖子遮住了臉,在愗華耳畔低語:“你只要順從他,討好他……但千萬別急著把自己一顆心都給他。”

她這直白的話語,讓愗華羞紅了一張臉,“別說了。”她嗔道。

阿松沒有說完,她撇嘴,又道:“你輕易把自己給了他,他就不會把你當一回事啦,可你還什麽都沒到手,到時候你就後悔去吧。”

“我不要聽。”愗華忙不叠捂住了耳朵。

在阿松和愗華竊竊私語的時候,寶座上的太後從乳母手裏接過一名穿大紅襖的孩子,那孩子不到兩歲,嗓門又大,胳膊腿兒都結實得很,命婦們瞧著熱鬧,連皇後也拿了只桃子,柔聲細語地逗弄著他。

太後樂呵呵地教他說話,“阿奴,叫祖母,”將皇後一指,“這是母親,叫阿娘……”

那孩子大概是夢中被叫醒的,急躁得一張臉都紅了,腦袋轉來轉去,嘴裏嗚哇哇哇的。

阿松看向那個孩子,面色微微地變了。他嘴裏是含糊不清的柔然話。阿松有些坐立不安起來。

有位年輕的妃嬪沖上殿來,她穿的對襟襖裙,發髻高聳,直到她一把從太後手裏奪過孩子,怒氣沖沖地用柔然話嚷了句“別碰他”,阿松才從震驚中回過神來——是三年前改許洛陽的赤弟連。

太後被赤弟連當眾冒犯,臉上掛不住。皇後放下桃子,語氣有些重了,“閭夫人。”

閭夫人抱著孩子,潦草地施了禮,聲調還有些生硬,“太後、皇後殿下。”

她是柔然公主,雖然不得皇帝歡心,但也頗受禮敬,在宮裏我行我素,皇後不好責備她,表情緩和了些,“太後有一陣子沒看見阿奴了,想逗一逗他,你也別急著走,去席上坐坐吧。”

閭夫人搖搖頭,示意自己聽不懂,嘟囔了句柔然話,便抱著孩子轉身離開了。

阿松目光一直追隨閭夫人出了殿,忽見隨閭夫人而來的一名柔然婢女在殿門處探頭探腦,阿松忙掉過臉,避開了她的視線。宴席的後半程,阿松總有些魂不守舍,聽周圍一陣窸窣聲,才知道宴席結束,皇後伴著太後離席了,她放下酒杯,抓起愗華的手,“走吧。”

快到宮門口時,有人用柔然話喊道:“阿那瑰。”

阿松有太久沒聽見這個名字了,這聲音一響,在她心頭震了震,不禁站住腳。愗華納悶地瞧著走來的柔然婢女,阿松怕身份被揭穿,推了她一把,“你去車上等我。”

阿松對於赤弟連,有種根深蒂固的畏懼,跟隨婢女來到內宮南隅的一處恢弘殿宇,見赤弟連仍舊是那身雍容華貴的漢人打扮,正笑眯眯地看著乳母們逗引小皇子。

“真的是你。”赤弟連看向阿松,臉上笑意不改,“她們說看見你了,我還不信。”

赤弟連的殿裏,和太後處沒什麽兩樣,圍屏幾塌,紗帷繡簾,籠著一室融融的暖意,阿松對她總是突如其來的鞭子刻骨銘心,悄悄在案上逡巡著,不見烏鞭的影子,她不禁一顆心放了下來。

不過赤弟連這個人,前一刻大笑,後一刻興許就要暴怒,阿松保持著警惕,沒離她太近,她用漢話叫道:“夫人。”

“別跟我說漢話,我不愛聽。”赤弟連果然拉下臉來。有些好奇,有些輕蔑地打量著阿松,她說:“宮裏所有的人都在議論華濃夫人,我還以為華濃夫人是有多美。”她搖搖頭,沒有把昔日那個小奴隸放在眼裏。

沒錯,她是華濃夫人,是檀氏阿松,不是阿那瑰……阿松直起了脊梁,“我還以為你做了桓尹的皇後呢,”沒有了恐懼,阿松想起在柔然那些屈辱,對赤弟連暗懷的怨恨頓時無可遏制地爆發了,她沒再用漢話跟赤弟連裝腔作勢,劈頭便是一句諷刺,“原來你也只配做他的小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