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雙飛西園草(十九)

伏牛山下有座洛陽首屈一指的來秋寺,占地方圓數裏, 氣勢恢宏, 自皇帝禁佛以後就閑置了下來。皇帝起意要來春狩, 河南尹與工部火燒眉毛, 連夜趕工將寺裏粉刷一新,又將附近居民驅離,遠遠布起了哨防,好做皇帝駐蹕之用。

三月天氣, 萬物復蘇,伏牛山上一片盎然的新綠,皇帝一行聲勢浩大,隨扈有後宮女眷,臣屬侍衛, 內宦宮婢,上千號人落腳來秋寺,人嘶馬鳴, 驚得伏牛山上群鳥亂飛。

修整一夜後,皇帝起個大早, 換上戎服,興致勃勃要去圍獵, 誰知天上飄起了蒙蒙細雨, 伏牛山上薄霧繚繞,濃雲堆積,一股清寒之氣撲面而來。皇帝大為掃興, 折身回到殿內,命內侍搬出棋具,拿出棋子沉吟著,問:“檀道一在哪裏?”

皇帝出城時,特地命檀道一隨駕,內侍出去打聽了一番,回來笑道:“檀祭酒因為官職低些,被安置在寺外民宅裏居住了。奴已經命人傳了口諭去請,陛下稍安勿躁。”

皇帝唔一聲,徑自思索著棋路,未幾,聽見外頭說話,揚頭一看,見檀道一在晨光中走上殿來,輕輕撣了撣肩頭的雨珠,他伏身施禮,“陛下。”

“來,和我對弈。”

檀道一不明白皇帝為什麽特地單點他,他沒有多言,道了聲是,便來到棋盤面前。

殿外一群欣賞雨景的臣子也走了進來,圍在皇帝和檀道一身側悄沒聲地觀起戰來。

“陛下先請。”檀道一擡手。

皇帝也沒打算客氣,執起白子落在一角,雙方排兵布陣完,白軍宛如猛虎出籠,勢如破竹,頃刻間催營拔寨,將黑軍攻得潰不成軍,皇帝剛才在腦子裏琢磨了半晌,這會見旗開得勝,大為得意,哈哈一笑,挽起袖子,說道:“不急,你慢慢來。”

“是,陛下恕罪。”檀道一被逼至絕境,定了定神,拈起黑子突圍,皇帝此刻氣勢如虹,偏不肯放過一兵一卒,絞盡腦汁地與他纏鬥周旋,偏黑軍每每到絕境時又猝不及防殺出一隙生機,弄得皇帝也微微有些焦躁起來。兩人下得聚精會神,朝臣們則看得提心吊膽,半晌,檀道一輕輕籲口氣,用袖子擦拭額頭的薄汗,心悅誠服道:“臣輸了。”

“哈哈!”皇帝忍不住丟開棋子,大叫一聲,露出有點孩子氣的得意。群臣自然稱頌不止,皇帝靜心回味了片刻,指著檀道一笑道:“棋品是人品,你,雖然深陷險境,卻堅忍不拔,百折不回,這樣的韌勁,我還真是沒有見過幾個——我剛才一個恍惚,竟想起了武安公。果然是有乃父之風。”

檀道一一怔,“陛下過獎。”

“再來再來。”

檀道一為難地搖頭,“陛下恕罪,臣不行了。”

皇帝意猶未盡,往檀道一身後一瞧,見周珣之也在人群中觀戰,便對他招手,“安國公可要來一局?”

周珣之笑道:“臣有幾年沒碰過棋子了,年紀大了,腦子也迷糊了,在陛下手下恐怕走不了幾個回合。”

“國公太過謙虛了。”皇帝沒強迫他,轉而對檀道一說:“安國公曾也是手談高手,你閑暇時可以多向他請教。”

“是。”

正說著話,薛紈率領兩名侍衛進入殿內——他任羽林郎將,沿途負責警蹕清道,這兩天又日夜巡視,以免有賊匪誤闖圍場,忙得馬不停蹄,才一進殿,便被皇帝叫住了,“薛紈你來。”

薛紈登時頭皮發麻,道:“陛下為難臣了,臣是個粗人,這輩子卻連棋子都沒摸過。”怕皇帝還要糾纏,他笑道:“陛下,外頭雨停了。”

“哦?”皇帝起身一看,伏牛山上迷霧已經消散,萬點金光透過雲層灑在微微濕潤的地上,他喜出望外,將棋局一推,說道:“百獸這會都出來覓食了,正是圍獵的好時候。”

群臣們都返回各自住處去換裝,預備進山。皇帝負著手在殿內踱了幾步,瞟眼散亂的棋局,心頭泛起了躊躇,將周珣之留了下來,皇帝坦誠道:“其實我一直聽說檀道一這人六藝精通,心裏有些不大服氣,今天立誓要贏他一局,可這會贏了,又有點不是滋味。你說,他是不是故意讓著我?”

周珣之故作驚訝:“陛下何出此言呐?”

皇帝越想越覺得自己勝之不武,有點不快,“若真是故意讓著我,那他裝的也太像了。”

周珣之暗笑,正色道:“便是裝的,那又怎麽樣呢?”

“那說明我才智不如他。”

周珣之意味深長道:“陛下,不論他是真輸還是假輸,反正他是輸了。陛下天生是君,他天生是臣,輸贏早已注定了。”

皇帝被他一開解,心頭疑雲頓時也消散了。見陸續已經有臣子換上戎裝在殿外等著,皇帝起了身,對周珣之道:“走了,國公也去舒展舒展筋骨,不許再說自己老了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