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都說故土難離。遊子遠行身邊還要帶一撮家鄉土,才無水土不服之憂, 我離棲州時, 卻是恨不得焚香凈身, 不攜故土一粒泥塵。”

俞子離臉色凝重:“我阿父在世時,跟我提及百州,也說雲棲地是惡地, 木草豐美卻又滋生著各種毒蟲,水澤魚生又橫行各樣惡獸。”

“正是, 棲州毒物遍地, 冬時天暖無寒雪, 毒蚊一年四季長生,甚至能叮咬死人。”賈先生搖頭悲嘆, “可嘆, 毒物再毒, 傷人性命亦是有限。雲棲最毒的恰恰是人,所謂窮山惡水出刁民, 人窮到只能苟活,便無廉恥善惡之心,棲州窮者作惡, 富者不仁, 仁者不存。”

“竟到如此地步。”俞子離訝異。

“何嘗不是。”賈先生苦笑,“棲州惡民悍又懶,家中缸中無米,先賣祖產, 祖產賣盡,便賣家什,家什無可賣,就賣妻兒。其有一村,村民不思耕種,也不願張網捕魚,郎君可知他們以何為生?”

“願聽其詳。”俞子離執起酒壺為他添酒。

賈先生枯瘦的臉上擠出一個譏諷的笑意:“他們無有營生,便生兒女來賣,饑一頓飽一頓堪堪將子女養到四五歲,與牙婆串通一氣,便如牛羊出欄。男童若是僥天之幸,逢著哪家無後收養義子,得一個改天換地,不幸者只能為奴為廝;女童又要可憐十分,為奴為婢已是有幸,大都賣與煙花柳巷,假母買去打罵得聽話,給衣給食,教琴學唱,待到十二三歲,梅子青青,便可倚門迎客。色衰之時,也是運消身殘之時。”

俞子離倒吸一口涼氣:“虎毒尚不食子,他們豈非畜牲不如。”

賈先生呵呵一笑:“不然怎說是極惡之地?賣兒賣女的,更有占了水泊為匪為寇的,他們可非什麽義士,是富也劫窮也掠,若無所得還要殺人泄憤。”

“當地官員竟無一絲管束之力?”俞子離皺眉。

“雲棲乃貶斥之地,州官也好明府也罷,大都有了錯處或不得君心亦或無有後台,才被外放到棲州為官,這一腳入泥坑,能拔出腿來都是萬幸之事,哪還敢建功。大都龜縮個四年,離任而去,這來來往往、去去來來,不過過客,寒來暑往匆匆幾載,棲州仍是又惡又亂,無有一絲更改。”賈先生長長一嘆。

“上皇可算明君,今上也有圖治之心,竟棄雲棲這般境地。”俞子離跟著搖頭。

“一來怕是鞭長莫及,二來棲州多沼疫,三來無有產析啊。 ”

“不該啊。”俞子離道,“水鄉澤國大多利於種稻,十裏九澤不便行路卻也可架浮橋,天下九洲自有其理,怎會有無用之地?”

賈先生嘿嘿一笑:“郎君未曾親到雲棲,不見當地的惡鼉,身長幾丈,滿口利齒,被咬一口,一條腿都能撕了去。除卻惡鼉又有長蟲,棱背白環,咬你一口,除非當機立斷,剜肉求生,不然幾無生還。偏偏那長蟲子咬人疼痛不顯,好些人有所覺時,已經無力回天,只能等死,人沒死透,家中就在墳地裏刨好坑,等得咽氣,土一掩就此了事。”

“果然險地。”俞子離輕嘆。

“惡地不宜居,但凡有點手段的或舉家搬遷,或投奔外地親眷,或如小人一般離棄故土。一來二去,這雲棲地剩的無非貧、惡、賴,越發不可收拾。”賈先生許是覺得酒淡無味,澆了一杯在庭燎,引得火光猛躥半尺。

“先生可曾回過故地?”俞子離問道。

賈先生搖了搖頭,挾一塊魚肉剔去魚刺放到謝罪碟中,慘然道:“縱飲了棲州水,我卻無意回故地。我是兄嫂養大的,兄長染病離世後,是寡嫂含辛茹苦給我衣食。我家嫂嫂是個善心的,在棲州,心善之人活不長久。當年,我家中雖不富裕,倒也能度日,衣不好卻不單,食不精卻飽腹,祖上留下一點薄產,嫂嫂手巧做得好鞋,刨去家用,還得一些節余供我念書。”

“有一日,天下大雨,外頭有人敲門,家嫂透過門縫見有一女子容色慘白,似患急症,又苦聲哀求,想得個避雨棲身之所。家嫂眼看暴雨傾盆,四野一片汪洋,實在走不得道,就起了憐憫之心,將那女子引進家中。”

“這一引倒將黑白二使引進了家中,那女子是水賊的餌子,專在田莊看哪戶人家院舍齊整,再裝病乞水入內,偷窺屋裏頭有無劫掠之處。過得幾日,一夥賊人摸進家中,將錢糧一掃而空,賊首心狠,劫財不留命,家嫂,家侄,才三四歲光景的小侄女無一活命,皆被割喉。賊首又怕厲鬼索命,劃破雙目,好叫他們死後無目識人。”

賈先生淒聲道:“那日我在街集賣了一幅無骨荷花,主顧大方,竟給 了一吊錢。我心中著實歡喜,興沖沖給家裏割了一刀肉,給侄兒買了塊糕,給我那小侄女兒買了一錢糖,又給家嫂裁了幾尺布,家嫂長年手壓針線,自己卻無新衣新鞋。我置買得齊全,高高興興地家去,想著侄兒家嫂歡喜的模樣,獨個在路上都笑出聲來。誰知等得進村,只見鄰舍村人紛紛目光遊移,面露同情,小院被人圍個水泄不通,裏正保長滿臉淒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