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精神 名士派

諸葛亮第一次北伐那年,嵇康五歲。[1]

嵇康是魏晉名士的精神領袖,也是那個時期的重要人物。他跟諸葛亮之間,難道會有什麽關系?

當然沒有,只不過都很漂亮。諸葛亮身長八尺(一米八四),嵇康七尺八寸;諸葛亮“容貌甚偉”,嵇康“風姿特秀”。不難想象,那是相當引人注目的。[2]

實際上出山之前的諸葛亮,是一位飄逸不群的翩翩美少年。他耕田,未必是為了謀生;他讀書,只不過觀其大略。他最喜歡的,或許並不是挑燈夜讀,也不是高談闊論,而是在清晨和夜晚抱膝長嘯於山林。[3]

這是什麽樣的風度?

魏晉風度。

的確,魏晉風度實際上開始於漢末,標志之一便是嘯的流行。嘯,就是雙唇收緊努起,讓氣流從舌尖吹出,大約相當於吹口哨。也可以用手指夾住嘴唇,或者將手指插入口中,發出的聲音會更加尖銳響亮。

原則上說,嘯是要有環境和條件的,而且一般在深山幽谷之間,茂林修竹之下,登高望遠之際,心曠神怡之時。這樣的嘯,是一種自我陶冶和自我沉醉,也是自我表現和自我欣賞,當然高雅至極。[4]

因此,嘯,便成了魏晉名士的身份標志之一。

名士中最擅長嘯的是阮籍,他的嘯聲據說可以傳出數百步遠。有一次,阮籍在蘇門山遇到一位名叫孫登的得道高人。無論阮籍跟他談什麽,他都抱膝閉目養神,阮籍只好長嘯而去。走到半山腰,卻聽見嘯聲遠遠傳來,有如龍吟鳳鳴,群山響應。回頭一望,正是孫登。[5]

這樣看,諸葛亮抱膝長嘯時,豈非神仙似的人物?

正是。

不過,諸葛亮終於走進了滾滾紅塵,魏晉的那些名士們也未必真能超然物外。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但很少有比魏晉時期更加身不由己的。各種政治勢力的明爭暗鬥無時不有,名士們夾在當中其實左右為難。他們也大多並不敢公然對抗,能夠寄托情懷的就只有嘯。

比如阮籍。

阮籍跟他的朋友嵇康一樣,在魏末的政治鬥爭中是傾向於曹家的。不過嵇康對司馬氏公開持不合作態度,阮籍卻不敢。司馬昭加九錫的勸進表,就是由他起草的。盡管為了躲避這件事,他曾經喝得酩酊大醉。

然而阮籍依然希望能夠保持一定的獨立性,更不願意被看作司馬昭的普通僚屬。他的辦法是借酒裝瘋,在司馬昭的宴席上傲然長嘯。這其實並不簡單。因為在大庭廣眾下面對尊者而嘯,是非常傲慢無禮的行為;而宴席上的其他人,又無不正襟危坐莊嚴肅穆。

司馬昭卻默許了阮籍的猖狂。這不僅因為他對阮籍原本有所偏袒,也因為名士們的放肆已為社會見慣不怪。後來謝安的哥哥謝奕,雖然在桓溫擔任荊州刺史時做了他帳下的司馬,宴席上卻同樣是披頭散發想嘯就嘯。桓溫哭笑不得,只好說謝奕是自己的“體制外司馬”。

沒想到謝奕比阮籍還過分。他不但嘯,還發酒瘋,而且桓溫走到哪兒他就跟到哪兒。最後桓溫只好躲進老婆南康長公主屋裏,公主則不無譏諷地說:稀客呀!如果沒有那位狂司馬,我都沒機會見到夫君了![6]

請問這叫什麽做派?

名士的做派。有此做派的,就叫名士派。

據甘肅高台魏晉墓室畫像磚繪制。① 耕田② 盛食③ 對弈④ 宰羊⑤ 帳居⑥ 狩獵

什麽是名士?名士原本指名滿天下的士人,這是戰國時期就有的。但以士族中的精英為名士,並成為社會群體和流行概念,是在東漢末年。黨錮之禍後,社會輿論以各種名目為士人做排行榜(請參看本中華史第九卷《兩漢兩羅馬》),榜上有名的就是名士。

後來,排行榜不做了,品評人物則成為風尚,許劭就是這方面的名家。他不願意對曹操做點評,恐怕也因為曹操實在不能算作名士。但稱曹操為英雄,卻意義重大。

實際上漢末魏晉對社會影響最大的就是兩類人物:英雄和名士。前者以曹操、劉備、祖逖、劉琨、王敦、桓溫為代表,後者的典型則有孔融、阮籍和嵇康。[7]

這是兩種截然不同的類型。

沒錯,名士與英雄不乏相通之處。至少,他們的內心深處都充滿了驕傲,也都不同於流俗。名士們固然放浪形骸,縱情任性,蔑視凡塵,不拘禮節,英雄們又何嘗把禮教和社會輿論真正放在眼裏?桓溫讀《高士傳》,看到某“道德楷模”的故事時,竟厭惡得把書都扔掉了。[8]

但,他們的角色並不一樣。

英雄是有可能創造歷史的,盡管歷史未必都由英雄來創造,以英雄自許的卻往往以此為己任。在他們看來,成就大業原本前緣命定,奪取天下則不過囊中取物。因此英雄們大多豪氣幹雲,充滿自信,不憚於把自己的本色甚至野心展露出來,此之謂“英雄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