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精神 嵇康之死

嵇康被殺那年,四十歲。

已經無法確知這是哪一天的事情,只知道當時出了太陽。嵇康看了看地上的影子,知道離行刑的時間還早,便讓人取來琴,演奏了一曲《廣陵散》。他說,過去有人要跟我學這支曲子,我沒答應他,現在成為絕響了。

說完,從容就戮。

嵇康死後,普天之下的士人無不為之痛惜,據說就連司馬昭也感到後悔。[12]

那麽,嵇康為什麽會被殺?

嵇康以善彈此曲著稱,臨刑前從容不迫,索琴彈奏此曲,並慨然長嘆曰:“《廣陵散》於今絕矣!”

直接的原因是得罪了鐘會。

鐘會出身高級士族,父親鐘繇(讀如姚)是曹魏的開國元勛,官居太傅,位列三公,而且是小楷的創始人,書法藝術的鼻祖之一。在這樣一個家庭成長的鐘會,天資機敏聰慧,更兼才藝超群,年紀輕輕就聲名鵲起。[13]

然而鐘會對嵇康卻似乎心存敬畏。他撰寫了一篇學術論文,想拿給嵇康看,卻又不敢面交。在戶外猶豫徘徊多時以後,鐘會將論文扔入嵇康院中,掉頭就跑。[14]

這裏面其實有政治原因。鐘會要討論的哲學問題,就像“文革”後檢驗真理標準的辯論,實際上代表著兩條路線的鬥爭。這兩條路線,就是曹魏主張的法家庶族和司馬集團主張的儒家士族。鐘會在政治上和學術上,都是站在司馬集團這一邊的。他不敢見嵇康,很可能是怯戰。

因此,當他自以為有底氣時,就再次來見嵇康。

想來鐘會為這次見面做足了準備。他甚至邀請了當時各界的社會名流,穿著名貴的衣服,駕著豪華的馬車,賓從如雲前呼後擁浩浩蕩蕩地一同前往。

嵇康卻在打鐵。

現在看來,嵇康的打鐵,就像諸葛亮耕田,劉備編織工藝品,未必是為了謀生,更多的是一種生活情趣或政治態度。他的院子裏有一棵大樹,嵇康便在樹下打鐵。拉風箱的,則是為《莊子》作注的著名哲學家向秀。

向秀和嵇康,都不理睬鐘會。

很沒意思地等了一陣子後,鐘會悻悻而去。

嵇康這才開口: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

鐘會答: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15]

嵇康繼續打鐵。可惜他這種日子過不了太久,因為鐘會已經下定決心要他的性命。

正好這時發生了一樁冤案。嵇康朋友呂安的妻子被哥哥呂巽(讀如迅)設計奸汙,呂巽卻惡人先告狀,倒打一耙誣陷呂安不孝。嵇康為了證明呂安的清白,挺身而出仗義執言,結果和呂安一起被捕入獄。[16]

鐘會報復的機會來了。他趁機向司馬昭大進讒言,聲稱像嵇康這樣的“臥龍”絕不能再留在民間。最後嵇康和呂安都被殺害,罪名是散布錯誤言論。[17]

這當然是典型的以言治罪,卻並不是第一次,曹操殺孔融就是如此。據稱,孔融曾說:父於子並無恩,因為父親當時原本是滿足性欲。母於子也無愛,因為十月懷胎就像一件東西暫時寄放在瓦罐裏。於是曹操以“不孝”的罪名將孔融殺掉,連他兒子都沒放過。[18]

說起來此事實在頗具諷刺意義。因為孔融是孔子的二十世孫,曹操則是主張唯才是舉,無妨不仁不孝的。看來曹操的用心除了故意羞辱孔融,還要趁機打儒家士族路線一耳光:孔子的嫡孫都不孝,儒家倫理靠譜嗎?

嵇康的情況卻不同。

實際上,孔融是否散布過不孝的言論,並無證據。判決書上指認的證人是禰衡,而禰衡早被黃祖殺害,可謂死無對證。嵇康“非湯武而薄周孔”(非議商湯、周武,鄙薄周公、孔子),卻是白紙黑字鐵證如山。證據,就是嵇康的代表作《聲無哀樂論》和《與山巨源絕交書》。

表面上看,《聲無哀樂論》只是一篇美學論文。在這篇論文中,嵇康提出了一個類似於19世紀奧地利美學家漢斯立克的觀點:音樂只是美的形式,與情感無關。[19]

這,又怎麽犯了忌諱呢?

因為與儒家思想相沖突。儒家美學認為,音樂是情感的表現。通過音樂,可以看出人心的向背,也可以陶冶性情敦風化俗。因此,音樂可以也應該為現實政治服務,統治階級則無妨利用音樂來實施治理,是為“樂教”。

樂教和禮教相輔相成,共同組成禮樂文明。嵇康主張音樂只是一種純粹的藝術形式,就是反對司馬集團的儒家士族路線,當然為司馬昭等人所不能容。

更不能容忍的是,他公開表示不合作。

跟年輕時的謝安一樣,嵇康很不願意做官。只不過謝安終於東山再起,嵇康卻當真歸隱山林。與之神交的,是阮籍、山濤、向秀、劉伶、阮鹹、王戎。據說,他們七個人曾作“竹林之遊”,世人稱之為“竹林七賢”。[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