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風尚 漂亮地活著

丘壑就是深山幽谷。

深山幽谷是隱居的地方。王羲之說庾亮的心中“丘壑獨存”,難道是說他有隱逸之心?

應該不是。

庾亮當然不會去做什麽隱士,他甚至也不會“大隱隱於朝”。所謂“唯丘壑獨存”,只不過是閑靜超脫的胸懷情趣依然故我而已。這倒是魏晉名士必需的情懷。就連那位名士皇帝司馬昱,也要把皇家園林看成深山幽谷。

這其實是一個悖論。

我們知道,魏晉是士族的時代,東晉尤其是。而所謂“士族”,則是世代讀書做官的家族。這樣的族群或階層竟然以歸隱山林為境界和情懷,豈非咄咄怪事?

當然奇怪,卻不能簡單地稱之為“虛偽”。包括那位“望塵而拜”的潘嶽,在撰寫《閑居賦》的時候也未必就是虛情假意。也許,他確實願意過那種釣釣魚、種種菜的閑居生活,卻又無法抵擋高官厚祿的誘惑。這就像圍城:外面的人想進去,裏面的人想出來,很難說哪個更真實。

實際上在魏晉名士那裏,出來做官與向往隱逸並不矛盾。竹林七賢之一的山濤,最後不是官拜司徒,位列三公了嗎?贊美庾亮“丘壑獨存”的王羲之,不也擔任了右將軍的高級官職,因此被稱為“王右軍”嗎?

不能說一點糾結都沒有。嵇康的兒子嵇紹,就曾經在出(出仕)處(讀如楚,隱退)之間左右為難。這當然主要由於政治原因:司馬政權於他有殺父之仇。然而受嵇康之托撫養了他的山濤卻說:天地之間,尚且有日月盈虧的千變萬化、春夏秋冬的此消彼長,何況人事呢?[13]

意思很清楚:改朝換代不算什麽。

嵇紹終於做了西晉的官,而且是著名的忠臣。八王之亂時,官居侍中的他挺身捍衛晉惠帝司馬衷,結果被害於帝輦之側。事後,宮人給晉惠帝換衣服,惠帝卻說:朕這件衣服不要洗,那上面有嵇侍中的血![14]

晉惠帝歷來是被視為“白癡皇帝”的。現在看來,他的智商也許不高,情商卻肯定不低。[15]

成問題的,反倒是某些“高智商”的人。

實際上從一開始,嵇紹的出仕和死節就備受爭議。爭論的焦點,則無非在忠與孝、出與處的關系。在許多被認為“有思想”的人看來,嵇紹根本就不該仕於晉,因為出仕則必須盡忠;而嵇紹越是忠於晉,就越是不孝於父。於是連帶把嵇紹推薦給晉武帝的山濤,也備受詬病。[16]

但,這很重要嗎?

未必。因為儒家倫理絕不代表魏晉風度。

那麽,魏晉風度的主旋律是什麽?

人要漂亮地活著。

的確,魏晉是唯美的時代;而在魏晉人看來,人物之美不僅是“長得漂亮”,更是“活得漂亮”。這當然並不容易。做到這一點,不但要有勇氣,可能還得付出代價。

比如夏侯玄。

夏侯玄是魏晉玄學的開山宗師之一,也是曹魏與司馬集團政治鬥爭的犧牲品。他其實是被司馬師殺害的,只不過表面上經過了司法程序。負責審訊的,則正是書法家鐘繇的兒子、當時的廷尉(公安部長)鐘毓(讀如育)。

這是一場讓帝國的審判官丟盡臉面的訊問。夏侯玄從走進審訊室那一刻起,就一言不發。嚴刑拷打之後,還是一言不發。鐘毓交不了差,只好親臨現場。

跟隨鐘毓一起來的還有他的弟弟,也就是後來害死了嵇康的鐘會。也許,鐘會想緩和氣氛;也許,他認為可以跟夏侯玄套近乎。總之,鐘會自作聰明地上前握著夏侯玄的手說:太初(夏侯玄字)何至於此!

夏侯玄斷然拒絕。他毫不客氣地對鐘會說:鄙人雖是受刑的囚犯,也請鐘君放尊重點!

鐘會狼狽至極。

廷尉鐘毓就更加狼狽,因為司馬師規定的期限眼看就要到了。惶惶不安之中,萬般無奈之下,鐘毓只好親自捉刀代筆,按照司馬師要求的口徑替夏侯玄寫了供詞,然後流著眼淚拿給夏侯玄看。夏侯玄卻只草草地看了一眼,便冷冷地說:難道不就該如此嗎?

此後直至走上刑場,夏侯玄都神色不變。[17]

對此,人們盡可做出道德的贊揚和評價:有風骨,有氣節,威武不能屈,等等。但如果換個說法,就叫“活得漂亮”。沒錯,論態度,是有節;論風度,是漂亮。

事實上夏侯玄也是漂亮人物,當時人們對他的點評就是“朗朗如日月之入懷”。他的漂亮甚至讓魏明帝曹叡十分難堪,因為曹叡讓自己的小舅子毛曾跟夏侯玄並坐,竟被時事評論員們稱為“蘆葦靠在了玉樹旁”。[18]

這就又讓人想起了嵇紹。

嵇紹同樣活得漂亮。他在前去捍衛晉惠帝時,有人勸他帶上一匹好馬。嵇紹卻說,此事只有兩種結果:要麽逆賊伏法,要麽忠臣死節,帶好馬幹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