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鮮卑人 從聯盟到帝國

如果說歷史真有巧合,那麽中華與羅馬的命運就堪稱神似。西晉滅亡前後,有五個少數民族建立了自己的政權。以公元紀年,依次是匈奴的漢—前趙(304),羯人的後趙(319),鮮卑的前燕(337),氐人的前秦(351)和羌人的後秦(384)。當然,這裏說的鮮卑還是慕容部。

但緊接著就是拓跋部了。

同樣,西羅馬滅亡前後也有五個日耳曼蠻族建國,依次是西哥特(419),汪達爾(439),勃艮第(457),法蘭克(486)和東哥特(493)。這簡直就像是把中華史照樣演出了一遍,只不過他們那邊剛好晚了一個世紀。[5]

日耳曼,就是歐洲的五胡。

法蘭克,則是他們的北魏。

實際上這兩個民族的道路也確實相似。他們都是先有王國後有帝國,也都在走向帝國時有過挫折。拓跋的代國被滅,法蘭克則陷入分裂。但到中國的中唐時期,法蘭克查理曼帝國之版圖,便已經包括了今天的法國、德國、荷蘭、比利時、奧地利、意大利和西班牙的一部分。

這就比北魏還讓人震驚。

其他日耳曼國家也無法與之相比,包括先後興起於西班牙的蘇維匯(Suevi,409),意大利的倫巴德(Lombard,568)。事實上,只有法蘭克,才是破碎的羅馬世界中真正的新生力量。這種力量是歷史性的而非民族性的,因此注定還要從中再誕生兩大帝國:法蘭西和德意志。[6]

法蘭克人可以自豪。

更值得他們驕傲的是,法蘭克人不像拓跋珪或者之前的劉淵、石勒、苻堅那樣自己稱帝,而是得到了上帝通過其代理人的授權。教皇利奧三世在公元800年的聖誕節為查理大帝舉行了加冕禮,並授予他奧古斯都的稱號。

此事引起了東羅馬皇帝的強烈不滿,因為在他看來自己才是帝統的唯一繼承人,何況法蘭克首任國王的王銜還是羅馬皇帝授予的。但到公元814年,拜占庭也不得不承認了查理的帝號,正如主張“天無二日,人無二君”的中國漢族士大夫,不得不承認北魏也是王朝。[7]

據《聖德尼法國編年史》。查理大帝在位十四年,發動過對倫巴德人、薩拉森人、撒克森人等的五十多場戰爭,控制了大半個歐洲。他就是撲克牌裏那位“紅桃K”的原型。

這真是何其相似乃爾!

法蘭克人的拓跋珪叫克洛維(Clovis),原本是撒利克法蘭克人的酋長,就像拓跋珪是拓跋鮮卑人的首領。克洛維甚至也曾遷都,把都城從蘇瓦松遷到巴黎,就像拓跋珪從牛川遷都平城,盡管他倆並沒有彼此商量過。

但他們的歷史使命是一樣的,那就是將野蠻的部落改造成文明的國家。面對的現實問題也是一樣,那就是如何酬勞和安撫那些追隨他們打江山的弟兄。畢竟,克洛維也好,拓跋珪也罷,都是靠武力奪取政權和地盤的。

克洛維的辦法是把土地分封給親兵、廷臣和主教,這並沒有耗費他太高的成本。因為這些土地原本屬於羅馬皇室和羅馬國庫,是他沒收來的,用不著自己掏腰包。

如此慷慨大方,當然讓軍事貴族們感到滿意,甚至大得高盧地區主教們的歡心。然而這種完全私有的賜地,卻終於讓王國囊中羞澀。因此到二百年後,法蘭克不得不誕生了自己傑出的改革者,並創造出一種新的制度。

改革者叫查理·馬特(Charles Martel)。

查理·馬特的辦法,是把賞賜變成了交易。封臣可以獲得土地,叫采邑。但條件是必須盡義務,服兵役。采邑可以層層分封,但不能世襲。封臣去世後,封主就將其收回。封臣的子孫要想繼承,必須重新注冊再立新功。

這就叫采邑制。

采邑制的主要受惠者是騎士,由此,便誕生了騎士階層。靠著騎士們奮勇殺敵,查理·馬特打敗了阿拉伯人,並使法蘭克王國成為抵擋伊斯蘭文明滲入歐洲的屏障。他本人也獲得了“馬特”的稱號,意思是鐵錘。

與采邑制同時誕生的是封建制。

封建制也是必然要誕生的。因為羅馬帝國和文明崩潰以後,失去主心骨的蕓蕓眾生已不能再指望委員會,只能層層依附於比自己強大的人。這就形成了封建關系,而層層分封的采邑制,則成了這種關系的現實支持。

法蘭克終於成為封建大帝國。[8]

然而這種方案並不可能成為拓跋珪的選擇。因為封建制早在一千五百年前就被周人發明,又在六百年前被秦始皇徹底廢除。拓跋珪的道路,只能是一步就從部落聯盟跨入帝國時代,迅速完成從野蠻到文明的轉換。

可惜這並不容易。

我們知道,以遊牧和掠奪為生的鮮卑拓跋部,原本是一個松散的部落聯盟。聯盟中擁有實權的,是各部落的酋長(部大人)。這些家夥就像黑社會各幫老大,手下有眾多馬仔和小弟,並不認為國王有什麽意義。即便有,那也只是土匪聯席會議的主席,可以輪流坐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