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唐詩精神 盛唐氣象

唐玄宗天寶年間,有位貴婦人身著男裝騎在馬上,帶領一眾人等前往曲池踏青。此行雖然在正史中並沒有留下文字記載,卻被詩人和畫家記錄在案。看來,這件事在長安恐怕也轟動一時,甚至成為街頭巷尾茶樓酒肆的談資。[1]

這位貴婦就是虢國夫人。

虢國夫人是大名鼎鼎之楊貴妃的姐姐,當時的流言蜚語似乎暗示她跟唐玄宗關系曖昧。此事當然死無對證,稱她為絕代佳人則不成問題,因為她即便拜見皇帝也素面朝天。杜甫的詩就說:虢國夫人承主恩,平明上馬入金門。卻嫌脂粉涴顏色,淡掃蛾眉朝至尊。涴讀如臥,汙染的意思。化妝品只會破壞容顏,可見其天生麗質國色天香。[2]

所謂盛唐氣象,也能從中看出一二了。

《虢國夫人遊春圖》,唐代畫家張萱所繪,此圖再現了楊貴妃的三姐虢國夫人及其眷從盛裝出遊的景象。現藏遼寧省博物館,為北宋時代的摹本。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態濃意遠淑且真,肌理細膩骨肉勻。——杜甫《麗人行》

的確,用枯燥的統計數字來證明安史之亂前的大唐處於極盛時期,是困難和沒有意義的。正如一位學者所說,盛世更多的是一種國民心態,一種集體無意識的滿足感,一種物質充盈和人身安全前提下的內心寧靜和驕傲自豪,以及無處不在可以觸摸的繁榮昌盛、青春活力和雍容華貴。[3]

盛唐,確實是一種氣象。

中國國家博物館藏。唐三彩駱駝載樂俑,出土於西安一座建造於公元723年的陵墓。根據一些樂工的衣飾、胡須和面部輪廓,可斷定他們來自中亞。唐朝的陵墓常用陶俑陪葬。陶俑多用中亞男人,包括樂工和照管馬或駱駝的人。這些陶俑說明了唐代士族對中亞音樂和商隊的喜愛。

陜西歷史博物館藏。唐代馬球運動,不僅在帝王與文武百官之間流行,還普及於民間,甚至婦女也成了馬球活動的參與者。

氣象無疑首先表現於城市規劃和建築。正如我們在《隋唐定局》一卷中所說,唐代長安和洛陽的氣勢恢宏,已經超出了現代人的想象,也讓後世自愧不如。明清兩代最有鑒賞力的人甚至能夠一眼看出,哪些城市是唐代所建,哪些是宋和宋以後的:唐的城廓一定寬廣,街道一定正直,基址一定宏敞,絕不會有哪怕一丁點兒小家子氣。[4]

可惜再好的復原圖和沙盤,也無法真正再現當年,可以一睹芳容的只有壁畫和雕塑。尤其是被稱為唐三彩的那些工藝品,不但可觀賞,而且可把玩。它們是那樣地巧奪天工和生機勃勃,那造型,那光澤,那釉彩,本身就是氣象。

何況它們還是一個輝煌時代的真實縮影。在一件西安出土的作品中,駱駝上的樂工很明顯地來自中亞;另外一尊陶俑則告訴我們,熱愛運動的打馬球女人是多麽地引人注目和受到歡迎。總之,所有這些栩栩如生的雕塑藝術,都在講述著當時的中國人如何在亞洲創造了英雄般的史詩。[5]

唐詩就更是如此。

詩歌之於唐(其實還有宋)意義非凡。它絕不僅僅只是某種文學樣式,更是生活方式,以及一個紳士或者上層人物的身份象征。因此,就連身為女人如武則天,非進士出身如李德裕,也會寫詩。而且如我們所知,寫得還不錯。

讀詩、唱詩和聽詩的人就更多。同樣如《隋唐定局》中所說,那是一種風氣、潮流和時尚,是市井小民和青樓女子都要參與其事並樂此不疲的。這就極大地提高了唐人的生活質量和審美品位,使他們變得風流倜儻,就連牢騷也發得對仗工整漂亮瀟灑: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6]

但,最能體現大唐精氣神的,卻是一首《菊花》:

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

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7]

沒錯,這是黃巢的詩。

據說,是落第後所寫。

這很有可能。唐代科舉,正月考試,二月放榜,及第的進士“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只可惜沒有黃巢的份。好嘛!你不讓我戴大紅花,那我就披黃金甲;不讓使用批判的武器,那就實施武器的批判。咱們秋後算賬!

事實上,黃巢正是坐著金色馬車進入長安的,他的部隊也讓黃金之甲滿城盡帶。但,如果把這首詩僅僅看作發牢騷或者圖報復,卻未免失之簡單。相反,這裏面體現出的恰恰是大唐精神和大唐夢——在社會安定、國家富強和對外開放的前提下,每個人張揚個性和追求幸福的無限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