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唐詩精神 盛唐氣象(第2/2頁)

唐詩就是這種精神的最好詮釋。

比如李白。

李白無疑是唐詩的代表。但,不代表藝術成就,只代表時代精神。要論藝術成就,則唐詩不如宋詞,初盛唐不如中晚唐。唐詩的文學史意義,在於格律詩的發明和成熟;而要論平仄、對仗、用典、吐屬和意象,沒人超過李商隱: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8]

這首詩基本上是無解的。沒人知道他說的是什麽,或者想要說什麽。是啊,當時便已惘然的,又如何追憶?但如不追憶,又豈知當時惘然?可見問題不在可說不可說,而在怎麽說。把不可說的說得聲聲入耳,正是李商隱的魅力。

李白卻不是這樣。

與字字珠璣的李商隱不同,也與工於格律、被後人視為典範的杜甫不同,李白基本上是想怎麽說就怎麽說,愛怎麽說就怎麽說,完全是興之所至,汪洋恣肆,比如: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9]

又如: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10]

顯然,這裏面沒有什麽謀篇布局、遣詞造句,只有隨心所欲的痛快淋漓,脫口而出的波瀾壯闊。實際上李白的詩句不少口氣嚇人,這會兒要搥碎黃鶴樓,倒卻鸚鵡洲,過會兒又恨不得把一江春水都變成好酒:遙看漢水鴨頭綠,恰似葡萄新酦醅(讀如坡胚)。明明是些大話、瘋話、牛皮話,但他自己樂意說,別人也樂意聽,還百聽不厭。[11]

這才是盛唐氣象。

實際上在安史之亂前,大唐是相當包容的,既容得下武則天這樣的女人,也容得下安祿山那樣的胡人,當然更加容得下李白一類的狂人。看看杜甫筆下的酒仙群體吧:汝陽三鬥始朝天,道逢曲車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宗之瀟灑美少年,舉觴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樹臨風前。[12]

李白當然更不含糊。在一次朋友的家宴上,他大大咧咧豪氣幹雲地對主人說:喝喝喝!幹嗎告訴我酒錢不夠?你不是還有五花馬嗎?你不是還有千金裘嗎?快快快,把你兒子叫出來,拿這些東西去換酒,我們今天一醉方休![13]

如此反客為主,已近乎無賴。然而在朝氣蓬勃百無禁忌的盛唐,這種無賴由於真實、率性、毫不做作,也是討人喜歡的。因此,李白可以公然聲稱自己“十五好劍術,遍幹諸侯;三十成文章,歷抵卿相”,簡直就是橫著走路,豪邁得差點就會吼出“滿城盡帶黃金甲”來。[14]

就這樣,李白鮮活地成為時代的形象代言人。

杜甫也是。

[1]這裏說的詩人是杜甫,作品是《麗人行》;畫家是張萱,作品是《虢國夫人遊春圖》。此圖現藏遼寧省博物館,為北宋時代的摹本。對於此圖的解讀學術界有爭議,甚至有學者認為既非遊春,圖中也沒有虢國夫人。本書采信日本歷史學家氣賀澤保規的說法,請參看氣賀澤保規《絢爛的世界帝國》。

[2]見杜甫《草堂逸詩》。此詩也被認為是張祜所作,題為《集靈台》(其二),全文為:虢國夫人承主恩,平明騎馬入宮門。卻嫌脂粉汙顏色,淡掃蛾眉朝至尊。文字略有不同。

[3]這一觀點引自周時奮《中國歷史十一講》。

[4]顧炎武《日知錄》即雲:余見天下州之為唐舊治者,其城郭必皆寬廣,街道必皆正直;廨舍之為唐舊創者,其基址必皆宏敞。宋以下所置,時彌近者制彌陋。

[5]見(法國)勒內·格魯塞《中國的文明》。

[6]見孟浩然《歲暮歸南山》。

[7]本詩在《全唐詩》中題為《不第後賦菊》,《清暇錄》則但雲此詩是黃巢落第後所作,題為《菊花》。

[8]李商隱《錦瑟》。

[9]李白《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雲》。

[10]李白《將進酒》。

[11]本段所引分別見李白《江夏贈韋南陵冰》和《襄陽歌》。

[12]杜甫《飲中八仙歌》。

[13]見李白《將進酒》。

[14]李白的話見《上韓荊州書》,文本分析請參看李澤厚《美的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