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歷史上之考試制度(第3/7頁)

西方近代民主政治之起源,正因當時政府並不注意民情,一意征斂,民眾遂要求政府許納稅人推舉代表,審查預算,通過稅額,可覆核其決算,如是推演而成今日彼方之所謂政黨政治。中國政府,則自漢以來,即注意在全國各地求取人才,共同參政。而且整個政府,即由此輩求取的人才所組織。除卻皇帝外,政府中人,自宰相以下,全由各地選舉考試而來。所以唐代有人說,禮部侍郎權重於宰相。因宰相亦必經國家公開考試錄取,然後得歷級遷升,做成宰相。而考試權則掌在禮部侍郎手裏,非經禮部侍郎之手,絕進不得仕途,做不成宰相。這豈不是禮部侍郎權重過了宰相嗎?若不明白中國這一番傳統精神,而空論其制度,則斷不能明白得此各項制度之真相真意義所在。同樣道理,我們若沒有西方人那番精神,而憑空抄襲他們的制度,亦決不能同樣獲得他們那種制度之成效。

唐代考試主要偏重詩賦,此層亦有種種因緣。最先亦如漢代對策般,就現實政治上大綱大節發問。但政治問題有範圍,按年考試,應舉人可以揣摩準備,說來說去,那幾句話,不易辨優劣高下。詩賦出題無盡,工拙易見,雖則風花雪月,不僅可窺其吐屬之深淺,亦可測其胸襟之高卑。朱慶徐《上張水部》詩:“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此是當時謁舉送公卷,乞人評定附上的一首小詩。但設想何其風流,措辭何其高潔。詩賦在當時不失為一項最好的智力測驗與心理測驗的標準。

唐代科舉最要者有兩科:一是進士科,以詩賦為主。一是明經科,則考經義。但所考只是貼經墨義。貼經是把經文貼去幾字,令其填補。墨義是就經文上下句,或注疏中語出題,令其回答。此亦是測驗之一種。但專習一經,字數有限,幾年即可成誦,亦不易辨高下,定人才。大抵唐代考進士,旨在求取真才。考明經,則旨在獎勵人讀經書。進士如漢代之賢良,明經如漢代之孝廉。唐代社會重視進士,進士科遂為人才所趨,明經則為人卑視。人才既群趨進士科,自然政府也只有重用進士。因於此項制度之繼續推行,而社會好尚,都集中到詩賦聲律,所謂:“文選熟,秀才足。文選爛,秀才半。”此系事勢所趨,並非政府有意用此無用之詩賦文藝來浪費人精力,埋沒人才。後人不解,自生曲說。此與當時推行此制度之原意,並不相幹。

但唐代的考試制度,也不免有流弊。在漢代先經國立大學一番教育,再經地方服務之練習成績,經察舉後再加以考試,求取人才,凡分三項步驟。唐代則專憑考試一項,自不如漢人之精詳。惟唐代初期,大門第勢力方盛,子弟在大門第中養育成長,既經家庭嚴肅之禮教,如柳氏家訓之類,又有政治上之常識,如南朝所傳王氏青箱之例,由此輩青年參加考試,易於成材。考試制度僅是一種選拔人才之制度,而非培養人才之制度。自經此項制度推行日久,平民社會,窮苦子弟,棲身僧寺,十年寒窗,也可躍登上第。漸漸門第衰落,整個政府轉移到平民社會手裏。但此等平民,在先並未有家庭傳統之禮教,亦更無政治上之常識,一旦僅憑詩賦聲律,崛起從政,第一是政事不諳練,第二是品德無根柢,於是進士輕薄,遂成為當時所詬病。當知在門第教育下,附加以一種考試,故見考試之利。現在門第衰落,更無教育培養,僅憑考試選拔,則何從選拔得真才?可見僅憑某一項制度,少卻其他制度之配合聯系,該項制度亦難有大效。

又該項制度推行日久,報名竟選的愈來愈多,而錄取名額有限,授官得祿的更有限。造成應試的百倍於錄取的,錄取的又十倍於入仕的。於是奔競之風,愈演愈烈,結黨分朋,各樹門戶,遂有唐代牛、李之黨爭。當時黨爭背景,便因於政治公開,引起了社會的政治熱,於是轉向人事派系上求出路。李德裕是代表門第勢力之一人,他竭力反對應舉,又主張政府該用門第子弟,不該專取輕薄無根柢的進士。在他當時此項議論,亦不能說他不針對著時弊。但考試制度,究竟是開放政權,為群情所向,門第勢力終於要經此制度之打擊而崩潰。李德裕自己是貴胄子弟,他個人雖才力出眾,在政治上確有建樹,但哪能因制度之流弊,而就把此制度,根本推翻呢?

唐代與考試制度相輔而行的,尚有一種官吏的考績法,此在漢代謂之考課,到唐代謂之考功,此即以後之所謂銓敘。唐代由門第來培養人才,由考試來選拔人才,再有考功制度來登用人才。凡經考試及格錄用的人才,均有一種客觀的考功制度來憑其功績升遷降黜。此項制度,由漢至唐,發展到極精詳,運用到極高明,這是唐代政治上一大美跡。迫及門第衰落,人才無培養之地,而士人充斥,分朋立黨,考課亦難嚴格推行,於是單憑考試,既選拔不到真才,又不能好好安排運用,在外是軍閥割據,在內是朋黨爭權,人才是進士輕薄,擔當不了實際大責任,唐代終於如此形勢下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