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講 如何研究社會史(第4/5頁)

我們可以說,“家族”是中國社會組織中一最要的核心。但唐以前,族之重要性尤過於家。宋以下,則家之重要性轉勝於族。而家與族之所由組成,以及其維持永遠之重要機能,則在“禮”。要研究中國社會史,不得不了解在中國社會相傳所重視之禮。禮之研究,有極專門的,但亦有極通俗的。如婚喪喜慶均有禮,而喪禮尤要,因喪禮與宗法相通。在唐代杜佑《通典》中,在此方面特所注意。自宋以下,中國社會已變,故馬端臨作《文獻通考》,在此方面即忽略了。除宗族禮制外,中國一向有家訓家教等一類書籍與散篇文章,流傳保存下來的為數也不少,此等也該注意,可與上述材料共同研尋。

除上舉的一宗史料之外,研究中國社會史尚有另一種史料當注意,便是方志。中國地方志書,實是豐富美備。宋以下,省有省志,州有州志,府有府志,縣有縣志,甚至書院學校有志,寺觀廟宇有志,鄉裏社團有志,山林古跡有志,分門別類,應有盡有。論其卷帙,真所謂處則充棟宇,出則汗牛馬。近代西方人士對中國之家譜與方志皆特別重視,正因此兩者系西方史籍中所無。但在中國近代潮流所趨,此兩項著作體例,新的已絕難繼越,舊的也快沒人理會,這誠是大可惋惜的。

方志為書,溯其淵源,甚為遙遠。清代《四庫提要》上說,古之地志,載方域山川風俗物產而已。《元和郡縣志》頗涉古跡,《太平寰宇記》增以人物,又偶及藝文,於是為州縣志書之濫觴。我們亦可說,原先注意的只在地理和政治方面,以後逐漸轉移到社會和人物方面來。大致是時代變,社會情勢變,史書體例與內容自亦隨而變。其實中國方志,自宋以下,已逐漸走上了成為各地的社會史之途徑。惟因開始是由志地而起,後人太過注重在此類著述之體例之來歷上,卻沒有注重在此類著述之內容之衍變上。因此究竟方志該重在地理方面,抑該重在歷史方面,直到清代儒家如戴東厚、章實齋等,尚在爭辯不決。但我們用現代眼光來看,中國方志在不知不覺中,其實早已走上了一種社會史的道路,至少也已是在方志中保留了絕大部分各地的社會史料,這是更無可疑的。

就後代一般的方志體例言,其所記錄,舉凡其地之大自然、天文氣候、山川形勢、土壤生產、城市關隘、道路交通、風土景物、鄉俗民情、歷史變遷、政治沿革、經濟狀況、物質建造、人物面相、宗教信仰、學校教育、文化藝術等,凡屬有關其他之各種情狀演變,分類列目,靡不畢載。我們只須一翻各方志之分類目錄,便知其內容所述,大體均與各地社會史料有關。我們若要研究社會史,本該將其社會之大自然背景、歷史沿革、政治、經濟、物質建設、藝術愛好、人物德性、風俗、信仰等種種方面,綜合會通,融凝如一地來加以研究始得。若依此理想,則中國的方志,正是研究中國各地社會史之絕好材料,其意義自躍然可見了。

要研究中國方志,其事也可分幾方面下手。一方面將中國各地方志歸納起來作綜合研究,看出其間之共通性與傳統性。然後再從另方面把各地域分開來看,看其各自所有之個別性與特殊性。自時間來說,並可劃分各時代,看其演變趨向之大勢。所惜是近代中國學術界,尚未在此方面能用大力來真實發掘。鄙意若要研究中國社會史,除正史外,最要材料,若能用中國的地方志與家譜配合參究,必然可能有許多寶貴的發現。所以特地在此提出,請諸位有志作此項研究者注意。

其次,當注意的便是,要研究社會史,應該從當前親身所處的現實社會著手。歷史傳統本是以往社會的記錄,當前社會則是此下歷史的張本。歷史中所有是既往的社會,社會上所有則是現前的歷史,此兩者本應連系合一來看。我常謂社會譬如一個庭園,裏面有林林總總的花草樹木,其中有幾百千年的盤根老樹,也有移植不到一月幾旬的嬌嫩芝卉。在同一橫斷面下,有不同之時間存在。以此來看社會,有的習俗流傳至今已有幾千年以上的歷史了,但也有些是今天剛產生的新花樣。此社會之橫切平斷面,正由許多歷史傳統縱深不同的線條交織而成。社會就是歷史進程的當前歸宿,社會是一部眼前的新歷史。歷史家把歷史分為上古、中古、近代和現代,但還有眼前史。此當前的社會,呈顯於我們面前之一切,實為最真實最活躍的眼前史。

我試給它起一名稱,我將戲謂之“無字天書”,一部無字的歷史天書。此外一切史書著作,只都是“有字人書”。有字人書的價值遠不能超過了無字天書。中國古代大史學家司馬遷早就悟到於此,所以他在寫《史記》以前,便從事於遊歷,遍到各地親眼觀察,讀通了這一部無字天書,才下筆來寫他的有字人書。但我們今天也得反過來講,我們也須能先讀通了有字人書,才能來了悟此無字天書。否則縱使此一人終身生活在某一社會中,可以不認識此社會。縱使他畢生在此世界上周遊,亦可不了解此世界。可見“無字天書”該與“有字人書”參讀。歷史是以往的,社會是現存的。如說社會是一個發光體,那麽歷史就是這一發光體不斷放射出來的光。必待有某樣的社會,始能產生某樣的歷史。一切有字人書,全本此無字天書而寫出。因此各位如要研究歷史,不該不落實到現實社會。諸位如欲了解此現實社會,也不該不追究到以往歷史。此兩者,總是不可偏廢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