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講 如何研究歷史地理(第4/5頁)

上帝創世,先造地,後造人。復雜多異的人,生於復雜多異之地面上。耶穌曾說過:“上帝的事歸上帝管,愷撒的事歸愷撒管。”但不幸愷撒是一羅馬人,先是地域性把他限了,他又如何能管理全部地面上的人呢?西方觀念之悲劇性,正在不脫離此狹隘地域性的束縛之一個原因上。有的中國人也信了斯賓格勒之說,有的認為中國文化到戰國以後就停止了,或竟是熄滅了。有的認為唐以後中國文化是停止了,熄滅了。但我並不如此想。即論西方文化,也並沒有死去。自希臘、羅馬以迄今日,直到蘇維埃,均是歐洲文化在演變。若限於地域觀念,則感到希臘、羅馬文化都死了。

中國文化之到今仍能存在,只用歷史上的地理分析,也可用來作說明。中國歷史上每經一次大亂,必有大批人士,由其原地址流亡遷徙到新的區域去。一個文化在某一地區的一個社會上一長久,便會因種種關系而呆滯停頓下來,不再能前進。但正如植物一樣,如果施行接枝移植,便又會重生新枝,再見發榮。一粒種子,播到新的疆土,遇到新的養料,便會產生新的生命。

西漢末年,長安已殘破。東漢末,洛陽又成一片荒墟。五胡之亂,一部分中國人遷往遼東,一部分遷往西涼。待到北朝興起,此兩支人再匯合起來,茁長了新生命。其大部分遷往長江以南的,則成立東晉與南朝。此下南北朝再經匯合,即有唐代新盛運興起。此種文化新生,乃因新地域得來。譬如佛教傳來中國,也得到了它的新生命。佛教在南方,遇到一不識字的慧能,即創立了禪宗,成為佛教後起一大生命。又如儒家,本在中原北方,到宋代新儒家便大部是南方人。中國文化永遠在大地面上,因於不斷的播遷,反而生發了文化新生。如能照此路線深入作研究,亦可闡述出中國文化所以能綿亙四五千年而長見其不衰不老之一個理由來。

講到此處,我不禁想到今天海外各地遍布中國流亡人士的足跡。我認為經過這一次新的播遷,可能又醞釀出中國文化此下的新生命。將來此大批流亡人士,必然有一天會回到祖國,在中國歷史上必然會有一番新配合與新開展,這是根據以往歷史而可推想其可能的。斯賓格勒的歷史悲觀論,只因為他們限於一地域,限於一民族,把來各自獨立分開算,豈能說齊國亡了,魯國亡了,吳國亡了,越國亡了,他們各國間的文化也就中斷不見了?若西歐人也能如中國般,早就融凝成一個大國家,早就陶鑄為一個大民族,他們的文化,豈不也會和中國般長生不老嗎?

故就中國以往歷史事實言,中國的文化新生,與其一番新力量,大體均系在新地面新疆土上產生。故我謂中國文化之發展,乃系隨於新地域之轉進而擴大。諸位不妨自史籍中細心找尋資料,為此作證,大可寫成一冊數十百萬言的巨著來,將為世人討論人類文化問題者一新耳目。

當然上面所說,只是一番極粗略的敘述。即如古代中國之北方,後來也被稱為中原了。中國歷史上的地理展擴,同時即是文化展擴,此中大有值得研究處,我只借此處指出,供諸位作參考。

現在也有人說,西方文化發生在都市,中國文化植根在農村,此語亦有理。但中國也有都市,西方也有農村。只是西方都市其形勢常是對外的,它們都市中之工商業,必求向外伸張,以求維持此都市之存在與繁榮。因此都市與都市間,也成為各自獨立而又互相敵對之情形。中國都市則由四圍農村向心凝結而成,都市與農村相互依存。農村既是大片地存在,都市與都市也相互聯絡融和合一。因此西方帝國主義,同樣是向外伸張。而中國歷史上之地理推擴,則亦同樣只是一種向心凝結。帝國主義之向外伸張,外面殖民地可以叛離而去。中國文化之地理推擴,則在其文化內部,自有一向心凝結之潛力存在。但由上面再引申,近似玄論。我們試再歸會到本題上。文化推擴到新地區,可以獲得新生命與新進展,已在上面說過。但若一地文化衰落,是否可以再興復活呢?此層值得再論。

上面又說,西方文化主要在城市,中國文化主要在農村。城市繁榮,此起彼落。農村雖有興衰,但比較穩定。因此,作為農村凝結中心的城市,亦自與相互爭存的城市不同,而聯帶有其穩定性。讓我把在中國文化系統中,占有較長歷史性的兩個地區,來比較作證。一為今之山東省,一為今之河南省。為何我們不舉長江流域之江浙或珠江南部的閩廣諸省呢?因這些地區加入中國文化傳統比較遲。而此兩省,直上直下,幾千年來都在中國文化大統中占有人文成就上的重要地位。這兩省時經戰亂,時遭饑荒,變動極大。但屢起屢仆,屢仆屢起,並無所謂文化一衰即無再興之理。我們近日若有人來寫一部“山東、河南兩省文化興衰之綜合研究”,我想一題將是饒有意義的。當然不限此兩省,即拈別地區作例,亦同樣有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