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講 如何研究文化史(第4/5頁)

其實這六十年前乃至六十年中,文化何嘗不時有革新。只為是無別擇、無步驟。譬如那七巧板,初時一兩塊稍微移動,還依稀見得原來模樣是老人、是馬。後來逐塊都變亂了,原來模樣早已消失,但又盡拼不出新樣子來。演變到近年如大陸,總算在全盤西化中選出一模子,可以照拼照湊。又無奈是文化舊根柢太深固,苦於一時斬不斷。在看得見的方面縱使都西化了,但中國的自然背景還在,中國人的傳統心習究難盡情鏟除,勢將仍受多少中國舊傳統的影響。

從前有人主張,要勸中國人搬全家去外國留學。但此主張決難徹底。這一家縱西化了,待這一家回到中國,豈非仍在中國社會裏?若使我們能把全體中國人一口氣都搬到外國,則豈不仍在外國憑空搬進了一個中國社會?我們人口又多過了任何一個外國,那豈不要把外國社會反而中國化了?這六十年來的中國人,一番崇拜西方之狂熱,任何歷史上所表現的宗教信仰,也都難相比。所惜只是表現了些狂熱的俗情,偏激的意氣,最高也只算是空洞的理想,沒有能稍稍厝意到歷史與現實方面去作考慮。

至此,我們要講一些文化的共態與個性。文化有共同處,是其共態。文化有相異處,是其個性。個性有長有短,貴在能就其個 性來釋回增美。共態是一種普通水準,個性則可有特別見長。但亦不能在個性上太發展,而在共態上太落後。如印度文化,便有此毛病。六十年來的中國人常說:“西方人用電燈,我們用火水燈。西方人乘汽車,我們坐獨輪車。我們如何能與人相比。”此亦不錯。但此所指,亦只在文化共態方面。在此共態之上,總還得有些自己的個性。又有人說:“我只要能和人一般地用電燈,坐汽車,個性生而俱有,卻不怕遺失了。我們盡說全盤西化,但中國人總還是中國人,莫要老在這上面操心。”此一說,驟看像有理,其實是一大荒唐。創為此等說法者,實全不知文化與人生為何事。當知文化與人生,莫不由人的心智血汗栽培構造而成。哪有如哥倫布尋新大陸,一意向西,結果卻仍回到東來之理。若果我們全心全力來求全盤西化,西化不成是有此可能的。若謂東方依然仍還是個東方,這卻在從來的人類文化歷史上難於得證。

我們繼此再談一問題,即是世界文化與民族文化之別。究竟統一性、大同性的世界文化將在何時出現?此問題誰也不能答。或者我們可以說,這一種世界文化,在今天已在醞釀開始了。但何時能成熟確立,此尚有待。在我認為,世界文化之創興,首在現有各地區各體系之各別文化,能相互承認各自之地位。先把此人類歷史上多彩多姿各別創造的文化傳統,平等地各自尊重其存在。然後能異中求同,同中見異,又能集異建同,采納現世界各民族相異文化優點,來會通混合建造出一理想的世界文化。此該是一條正路。若定要標舉某一文化體系,奉為共同圭臬,硬說惟此是最優秀者,而強人必從。竊恐此路難通。文化自大,固是一種病。文化自卑,亦非正常心理。我們能發揚自己文化傳統,正可對將來世界文化貢獻。我能堂堂地做一個中國人,才有資格參加做世界人。毀滅了各民族,何來有世界人?毀滅了各民族文化傳統,又何來有世界文化?

我下面將再略說文化的陶冶與修養,及其承擔與護持。或有人問:你上面所說諸項文化問題及發揮中國文化優點,固然也可能很對。但中國文化在今天,確已像到了一條山窮水盡之路。要何人來承擔此一番文化復興之大任,以及如何來護持此一份文化業績於永存呢?此一問題,該是很艱巨。但我的答案則很簡單。中國古人說:“道不虛行。”又說:“苟非至德,至道不凝焉。”文化的責任,只在人身上。明末大儒顧亭林曾說:“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此一番文化業績之護持,其職責正落在我們當前各人的身上。自然非有一番文化修養與文化陶冶的人,便無法來善盡承擔文化與護持文化之責。上次我說過,只要有中國人,在其背後則必帶一套中國的文化傳統,此是從一面說。但話又得說回來,今天的中國,對自己以往那一套文化傳統,有的存心鄙薄,有的漠不關心,似乎中國人對中國自己文化傳統,並不能如其他民族般保守與固執,此亦或可是中國人一長處。但今天若要護持與承擔中國文化,則非先有人能受良好的文化修養與陶冶不可。此事可以深言,也可以淺說。今天我們或許對政治、對經濟、對學術各方面感到自己力量薄弱,無法來分擔此責任。但如何像樣地做一個中國人,這總該是人人有責,而且人人可能,這是在人人自己本分內能力所及之事。難道我們便不能自信我自己能做一個中國人嗎?你不信你自己能像樣地做一中國人,難道你準自信能像樣地做一外國人?若能像樣地做一中國人,此人便已接受了中國傳統的文化修養與文化陶冶,亦已對中國文化有所承擔有所護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