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 略論治史方法

歷史本系復雜人事之記錄,尤以中國史綿歷之久,包涵之廣,記載之詳備,所謂一部十七史從何說起,更何論於今日。近人治史好言系統,然系統亦未易求,晚近學人言國史系統,不越兩途。一謂自秦以來,莫非專制政體之演進。無論歷史上任何事情,莫不以帝王專制一語為說。秦始皇焚書坑儒,漢武帝表彰五經,排斥百家,盡屬專制。乃至隋唐科舉,明代八股,莫不謂其便於專制,其他一切率類此。

此等說法,起於晚清革命變法潮流之下,不過為當時一種黨人之宣傳。細按之,無當史實。待滿清傾覆,專制政體推翻,此等歷史觀,早應功成身退。而謬種流傳,綿延不絕。據此輩人之見解,不啻謂中國自秦以來兩千年之政治傳統,全屬不合理。直到最近民國建立,光明稍露,乃始謂驟然有長足之進步。而此等進步,明屬模仿西洋,則中國此下豈不只有西化之一途。此等見解,我故名之曰“近代中國人之維新觀”,實即是一種“崇洋媚外”觀。

又或根據西洋最近唯物史觀一派之論調,創為第二新史觀。其治史,乃以社會形態為軀殼,以階級鬥爭為靈魂。所論厥為自秦以來,中國社會形態之階段分別。若謂中國尚在封建社會之階段中,絕未走上商業資本社會之階段。自謂其對中國史已全部通透,而無奈其誤解。照彼等意見,歷史上種種事跡,總之為上層經濟榨取之一種手腕,與下層無產民眾之一種反抗,相互為消長起伏。如是則僅為彼等政治趨向之一種工具,一種說法,惜亦同樣無當於國史之實際真相。

中國以往歷史,究有何等意義?中國以往文化,究有何等價值?中國將來之前途,除卻抹煞自己以往之一切而模仿他人以外,究有何等生路?此則尚待真心治史者之努力。

治史而言系統,固非易事。然若謂歷史只是一件件零碎事情之積疊,別無系統可求,則尤屬非是。或謂國史尚在逐步整理中,遽言系統,未免過早。今日急務,端當致力於新材料之搜羅,與舊材料之考訂,至於理論系統,暫可置為緩圖。此說亦可商。歷史範圍過廣,苟非先立一研尋之目標,以為探討之準繩,則史料盡如一堆流水賬,將見其搜之不勝搜,將終無系統可言。此如清儒治經,初謂訓詁明而後義理明,其論亦非不是。而極其所至,訓詁小學日明,經學大義日晦。精熟《說文》、《爾雅》,豈遂通得語孟義理。

竊謂今日治史要端,厥當先從通史入門。中國今日尚無一部適合於時代需要之通史,但以研讀通史之方法治史,為又一事。此兩事雖屬相關,然無第一事仍不妨其可有第二事。

竊謂治史者當先務大體,先注意於全時期之各方面,而不必為某一時期某些特項問題而耗盡全部之精力,以偏見概全史。當於全史之各方面,從大體上融會貫通,然後其所見之系統,乃為較近實際。其所持之見解,乃得較符真實。而其對於史料之搜羅與考訂,亦有規轍,不致如遊魂之無歸。治古史本求通今,苟能於史乘有通識,始能對當身時務有貢獻,如是乃為史學之真貢獻。不致將史學埋沒於故紙麓中,而亦不致僅為一時之政客名流宣傳意見之利用品。

一九三六年九月

治史者先橫亙一理論於胸中,其弊至於認空論為實事,而轉輕實事為虛文。近人每犯此病。史跡浩繁,或與自己所抱理論渺不相關,或捍格不入。不悟所抱理論不能涵括史實,而轉疑史籍別有用意。循至於前代史實,毫不研尋。自抱理論,永此堅持。當知治史先重事實,事實未了,而先有一番理論條貫,豈得有當?

昔人治史,先從一方面再轉別方面,久之各方面俱到。今治國史,苟能於政治制度上,或於食貨經濟上,先事尋求。事實可以範圍理論,而理論不足以改變事實。超越事實空言理論,則理論盡可有千百樣不同,而事實則只此事實。此乃所謂歷史,雖千頭萬緒,不勝浩繁,須虛心耐煩以求認識。

認識事實亦非易。人事繁賾,復雜萬狀,其相互間,輕重大小,先後緩急,至不易辨。處世閱歷,只是其中之一部分。治史者貴能上下古今識其全部,超越時代束縛。故首當虛心耐煩,先精熟一時代之專史,乃能深悉人事繁賾之一般。而對於各方面事態之互相牽涉影響,及其輕重大小,先後緩急之間,亦漸次呈露。如是,其心智始可漸達於深細邃密,廣大通明之一境。然後再以通治各史,自知有所別擇。然後庶幾可以會通條理而無大謬。能治通史,再成專家庶可無偏礙不通之弊。

一九三六年九月

近人治史,每易犯一謬見。若謂中國史自秦以下,即呈停頓狀態,無進步可說。此由誤用西人治史之眼光來治中史,才成此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