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講 如何研究文化史(第3/5頁)

對人如此,對己亦然。不能說專對自己尋瑕求玷便是好。這可說是一種文化自譴病。今天的中國人,看自己文化傳統,正抱此病。有人說中國文化更無別的,只是有太監、姨太太、打麻雀牌、拖辮子、裹小腳、抽大煙,此外更無別的?我們是否應該軟下心,回過頭來也說它一些長處?專一吹毛求疵,剔垢索瘢,似乎不是一種好態度。如上所舉,太監、姨太太、麻雀牌、辮子、小腳、鴉片煙等,在我們此五千年來之悠長歷史中究竟占了何等地位?我們也該一翻二十四史十通等許多歷史書籍,此諸形態究從何時開始?究竟發生了何種影響?究否是中國文化之大本大源與大綱大領所在?當然我並不說討論文化不該批評其短處,乃是說亦應該認識其長處。

而且我認為一種文化之真短處,則正該從其長處方面求。譬如說,我並非一演說家,亦非一語言學家,但此均非我之短處。討論我之長短者,不應在此方面立論。我此刻是來講歷史文化,諸位找我短處,正該從我所講中去找尋、去指摘。因此我們討論文化,正該先了解其長處,然後指摘其短處。不能說一人長於遊泳,但偏要他比賽打網球。若不會,便是他短處。

有人說,我向來講中國史總愛舉其長處,如此則容易誤認為中國文化有長無短。其實要講中國史,盛衰進退治亂興亡都該講。不能只講漢、唐,不講三國與五代。但若你來寫一部希臘史,自然只該寫希臘出生了亞裏士多德、柏拉圖和亞歷山大,卻不必歷數希臘沒有出生過孔子、釋迦和耶穌。希臘後來衰了,但當希臘盛時,那些優點也不該一筆抹去不提。而且寫希臘史的,正該在其盛時多著筆,衰了便無語可著了。我上面說過,講文化依然只是講歷史。不能說今天中國不像樣,便對以往不該敘述其長處。這真是:“中國不亡,是無天理了。”在我幼時,六十年前的中國,抱此見解的真不少。他們當然亦是激發於一時愛國熱忱。但我們若平心靜氣來討論文化問題,則似乎不宜如此般一意自譴。太過自譴了,至少不客觀,不真實,沒有歷史根據。

上面說過,文化只是人生。我們在實際人生中,也哪能專找人短處的呢?無論在家庭、在社會、或交朋友、或處師生,人與人間則總有種種關系。若一意專找別人短處,此諸關系也都不可能存在。若真說中國文化只有太監、姨太太、麻雀牌、鴉片煙、長辮和小腳,那真成為中國不亡,是無天理了。但試問此世界上豈不仍還有中國和中國人之存在嗎?不能因為一意要罵中國和中國人,卻罵到上帝瞎了眼,喪了良心,說此是無天理呀!因知做人自譴過甚,也是一病。討論文化問題,我們也不該只如是般一味自譴自責!

上述關於如何研究文化問題,我特就我們中國此六十年來學術界風氣,提出下列諸點:

一、應根據歷史真情。

二、求其異,不重在指其同。

三、自大處看,不專從小處看。

四、從匯通處看,不專從各別處看。

五、看得遠,不可專從一橫切面只看眼前。

六、不可專尋短處,應多從長處著眼。

以上講了些研究文化問題所應保持的幾種心習和態度。此下再略談有關討論文化問題的其他方面。首先談到所謂文化精神與文化病。任何一種文化都會出毛病,但所謂文化病往往恰好正從其文化優點上生出。此層驟似頗難說,但以淺顯例言,如騎者易墜,操舟者易溺,歌唱者易失音,演劇者易失態,歷史上亦盡不乏其證。中國傳統文化,政治方面可說是最見長的。但中國歷史上大病,正以出在政治方面者為多。近幾十年來,中國病痛主要亦出在政治方面。若說近代中國工商實業不發達,新科學不生根,這些話也都對。但這些只是外在短處,我們盡可設法補救,或說迎頭趕上。所以老不能如此,則正為內在有病。此一病,從中國近代歷史講來,顯然仍是政治病。若使政治上沒有病,我們想要提倡科學,振興實業,該不是做不到。故我說,所謂文化精神,應指其特殊長處。而所謂文化病,則正亦出生在其特殊見長處,而不在其短缺處。

若要把別人長處來彌補自己短處,便有所謂文化交流與文化革新。但文化體系譬如一七巧板,只是那七塊板,卻可拼成一頭鳥,或一個老人,或一艘船,或一所屋子,或其他種種拼法,可成種種形態。只在此七巧板中,一塊位置變動,其余各塊也得隨著全部變。此處可見文化交流與文化革新之不易。在文化傳統大體系中,從外面加些微影響,亦可使整個文化體系改頭換面。當知別人長處與自己長處,驟然間未必能配合上。所怕是引進別人長處,先把自己長處損害了。自己陷入病中,則別人長處亦將不為我有。故文化交流,先須自有主宰。文化革新,也須定有步驟。此六十年來的中國知識界,既對西方文化並為加以審慎別擇,而對自己固有傳統更不能深細剖析其利病得失之所在,隨便引進一些,卻轉對自己損害一些。於是意志愈激,遂有提出所謂全盤西化之說。但所謂西化,究向西方哪一國哪一民族的文化模型來化呢?這其間也得有別擇,仍須有步驟,否則如何全盤地化法?“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終是件危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