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講 如何研究歷史地理

今天我的講題是:“如何研究歷史地理”。

有人說,歷史等於演戲,地理則是歷史的舞台。此譬實不切合。一群演員,可以在任何戲台上演出同樣的戲來。但歷史演員,則正在此特定的地理上演出。地理變,歷史亦變。在這一舞台上演的戲,不一定能在另一舞台上演。上帝創世,先造地,後才造人。這世界各處地理不同,人生長在各地上,也就得不同。各地的氣候、物產、交通情況等各不同,於是人亦因地而異。非洲人固不同於埃斯基摩人,希臘人亦迥異於蒙古人。地不同,人不同,因此歷史演變亦不同。孔子不能出生在印度,釋迦牟尼不能出生在耶路撒冷,耶穌亦不能出生在中國,此有地理和歷史的雙重限制。

中國古時,常把天、地、人三位合在一起講,這是有一番極大的現實真理在內的。故研究歷史,同時要懂得地理。若把天代表共通性,地則代表了個別性。人處於共通的天之下,但必經由個別的地,而後再能回復到共通的天,此為人類歷史演變一共同的大進程。人由個別性回歸到共通性,亦為人類文化理想一項大目標。只有中國歷史深明此義,並亦一貫保持此趨向。歐洲歷史則不然。他們的個別性勝過了共通性。換言之,他們的地域限制,顯示出其在歷史上之特別重要性。如希臘、羅馬史,都顯示出有一種地域區分。現代英、法、德、意諸國,亦現實其乃由地域區分而演出。西洋史因受地域性之限制,而成其為分裂的。中國歷史則總是合而為一。自始到今,只是一個中國。

若我們另用歷史區域這一名詞,則整個中國總在此區域之內。所包容之地理分別,縱是依然存在,可是因其上面有一歷史區域之共同性,超越了此地理區域之各別性,而包蓋涵容了它,因此中國歷史上的地理區別之重要性遂不易見。中國歷史是包容著廣大地域,不分裂的。

講到歷史時期,西洋史是斷續的。如希臘史斷了,接上的是羅馬史。中國歷史則不然,我們決不能說春秋史斷了,接上來有戰國史。戰國史斷了,接上來有秦漢史。中國歷史只是涵氣內轉,一貫直下。故中國歷史區域大,時間長,因而其一切變動都隱藏在歷史內部,看不出,分別不易。中國的歷史地理,好如一大舞台,一批批演員此進彼出,所演的是一本本的戲。但老的此舞台上,外表看似單純,而實際則甚復雜。西方歷史則一反於是。時時改變舞台,不僅演員變,甚至舞台亦變。故西洋史之復雜性顯在外,即在其地理上,千頭萬緒,一見便知其不單純。其實中國的歷史區域所包容的地理區域之復雜性,決不單純於西方,而且更遠為復雜。一部中國史,幾等於全部歐洲史。

讀西方史,其各地區之相互鬥爭與彼此起落,頗易見。讀中國史,其各地區之相互融和與彼此配合,其事卻不易見。故如不明了中國地理之復雜性,便不可能深切了解此一中國歷史區域之單純性之表現之偉大意義與價值之所在。故學習中國歷史,更應先熟諳中國地理。姑從最淺顯處說,如治春秋史,若我們不知道晉國在哪裏,楚國在哪裏,齊國、魯國在哪裏,秦國、吳國又各在哪裏,試問我們如何能了解得春秋史。又如讀自秦以下的歷史,東漢和西漢不同,宋和唐不同,明又和宋不同,這裏面有很大的地理背景不同,疆域不同,首都不同,國防形勢不同,經濟命脈不同,種種有關地理狀況之不同之極大差異在內。因此我們若不明白各時代的地理情況,便不易明白到各時代的歷史事實。

再進一步就東西雙方歷史大趨勢言,西洋歷史是轉動的,自小地面轉向大地面,自低地轉向到高地,自溫暖地區轉向到寒冷地區。一部歐洲史從希臘開始,轉向到羅馬意大利半島,又轉向到西班牙、葡萄牙,再轉向到荷、比、英、法諸國,再轉向到德意志,直至今又轉向到蘇俄,其在地理區域上之論轉動態,大致如此。中國歷史趨勢,不好說是轉動的,只好說是展拓的。中國史是最先從某一狹小地區,展擴到廣大地區去。由是而再從廣大地區推拓到較狹小的地區,從高燥地帶推拓到低濕地帶,從寒冷地區推拓到溫暖地區的。此一不斷推拓的過程,即自北方黃河流域推拓到南方長江流域,再推拓到更南方的珠江流域,其大勢是如此。此為在中西雙方歷史區域中,所包涵之地理背景之一個絕大區別。更主要的,乃在其動的形態上。我們若能自此著眼來研究中西歷史,似乎更可對中西雙方歷史所表現的不同趨勢與不同精神,了如指掌。若我們把握到此一大概念,再向裏深入,便可有許多更深邃更重大的發現。而主要則在研究歷史同時能注意到它的地理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