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 略論治史方法(第2/3頁)

今試設譬,有兩運動家,一擅網球,一精足球,若為此兩人作年譜,乃專事抄襲網球家定稿,來為足球家作譜,豈得有當。近人治中國史,正多抱此意見。若謂中國惟先秦一段尚見光彩,此下即漸入歧途。惟洗伐凈盡,掃地赤立,另起場面,庶可趕上他人。是不啻以網球家成格,來批評足球家,寧得有當。

中國史與西洋史精神上之差異,至少尚遠過於足球家與網球家之不同。或仍過於運動家與美術家之別。今治西洋史,以其走上近代化的步驟,如十字軍戰爭、文藝復興、宗教改革、海外殖民地之尋覓、法國大革命、機械工業驟起、社會主義種種,來看中國史,則中國史殆如半死不活,絕無生命可言。惟春秋戰國時代,尚有封建貴族宗教神權等等,幾分近似西洋史處。今完全以西洋目光治中國史,則自秦以下宜為一個長期停頓之狀態。

中國新史學之成立,端在以中國人的眼光,了發現中國史自身內在之精神,而認識其以往之進程與動向。中國民族與中國文化最近將來應有之努力與其前途,庶幾可有幾分窺測。否則舍己之田,而蕓人之田,究亦何當於中國之史學。

一九三六年十一月

中國為世界上歷史最完備之國家,此盡人知之。論其特點,一、綿歷悠久,繼承因襲永無間斷。二、史體詳備,各種史料均得收容。包括地區之廣,與其活動民族分量之多,而益形成中國史之繁富,並世各民族,莫能與比。我民族文化之惟一足以自驕者,正在其歷史。足以證明吾民族文化之深厚與偉大,而可以推想吾民族前途之無限。

然而一往不變者,乃歷史之事實。與時俱新者,則歷史之知識。中國歷古相傳之史籍,亦僅為一種積存的歷史材料,並非即我儕今日所需要之歷史知識。所謂歷史知識,貴能鑒古知今,使其與現代種種問題有其親切相聯之關系,從而指導吾人向前,以一種較明白之步驟。此等歷史知識,隨時代之變遷而與化俱新,固不能脫離以往之史料,惟當在舊存之史料中耐心檢覓。

今日中國處極大之變動時代,需要新的歷史知識為尤亟。凡昔人所寶貴獲得之知識,吾人或嫌不切當前需要,而我人之所欲探索尋求者,昔人或未必注意及之。故中國雖為歷史最完備之國家,而今日之中國,卻為最缺乏歷史知識,同時最需要整理以往歷史之時期。

時時從舊史裏創寫新史,以供給新時代之需要,此不僅今日為然。即在以往,其歷史雖一成不變,而無害新史之不斷創寫。舉其最著者,《尚書》為吾國最初之史書,而書缺有間,蓋中國文化尚未到達需要編年史之程度。及《春秋》,為中國最初之編年史,《左傳》尤為編年史之進步,然而猶未達以人物為歷史中心之階段。司馬遷《史記》出,始以人物為中心。其時人物個性之活動,已漸漸擺脫封建時代宗法社會團體性之束縛而見其重要,故寫史者乃不得不創造新體以為適應。班氏《漢書》,則為斷代史之開始。乃中央統一政府漸臻穩固後,一種新要求。自此遂形成中國列代之所謂正史。而創寫新史之要求,則繼續無輟。又著者,如唐代杜氏《通典》,此為政書之創作,乃一種以制度為中心之新歷史。繼此如宋代司馬光之《通鑒》為編年的新通史。又有各史紀事本末,為事件中心的新史之再興。鄭樵《通志》,尤為體大思精,求有以通天人之際,藏往開來,而非前史體例之所能限。然則中國以往舊史,亦不斷在改寫中。而今日則為中國有史以來所未有之遽變時代,其需要新史之創寫則尤亟。

竊謂今日當有一部理想之中國通史,供給一般治中國政治、社會、文化、思想種種問題者一種共同必要的知識。不寧惟是,實為中國國民其知識地位比較在水平線上,與社會各界比較處於上層地位者,一種必要之知識。人類必由認識而後了解,亦必由了解而後發生深厚之感情。今使全國各知識界,乃至各界領袖分子,於其本國以往之文化與歷史,全不認識,試問何從而生了解?既不了解,更何從而有感情?然則其對於本國民族與文化傳統之愛護,何能望其深切而真摯?今使全國各界之領袖人物,對其本國民族與文化,俱無深切真摯之愛情,試問其可有之危險為何如?然而此非欲錮蔽全國人之心思氣力以埋頭於二十四史九通,為舊史料之記誦。亦只謂其本國歷史的知識,為其國領導分子知識分子所應有的知識而已。至於此種知識之提供,則尚有待於今日本國史學界之努力,此則需有新史學之創建。

所謂新史學之創建,此亦殊難一辭而盡。要言之,此當為一種極艱巨的工作,應扼要而簡單,應有一貫的系統,而自能照映我們家現代種種復雜難解之問題。尤要者,應自有其客觀的獨立性,而勿徒為政客名流一種隨宜宣傳或辯護之工具。要能發揮中國民族文化以往之真面目與真精神,闡明其文化經歷之真過程,以期解釋現在,指示將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