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老子以後底道家(第2/3頁)

太古之人,知生之暫來,知死之暫往,故從心而動,不違自然,所好當身之娛,非所去也,故不為名所勸;從性而遊,不逆萬物,所好死後之名,非所取也,故不為刑所及。名譽先後,年命多少,非所量也。

同篇又說:

孟孫陽問楊子曰:有人於此,貴生愛身,以蘄不死,可乎?

曰:理無不死?

以蘄久生,可乎?

曰:理無久生。生非貴之所能存,身非愛之所能厚。且久生奚為?五情好惡,古猶今也。四體安危,古猶今也。世事苦樂,古猶今也。變易治亂,古猶今也。既聞之矣,既見之矣,既更之矣,百年猶厭其多,況人生之苦也乎?

孟孫陽曰:若然,速亡愈於久生,則踐鋒刃、入湯火,得所志吳。

楊子曰:不然。既生則廢而任之,究其所欲,以俟於死。將死則廢而任之,究其所

之,以放於盡。無不廢,無不任,何遽遲速於其間乎?

生雖不樂,但故意去戕賊性命也不必。人能舍棄貪生好利、愛名羨位底心,便是一個至人。常人受這四事所驅使,所以弄得人生越來越壞。楊朱尤其反對儒家所立底仁義道德,以為那都是戕賊人類本性底教訓。天下之美皆歸於舜禹周孔,天下之惡皆歸於桀紂,但四聖生無一日之歡,二兇生有從欲之樂,雖死後有不同的毀譽,究竟同歸於盡,自己一點也不知道。空有其名,於生無補。為人犧牲自己,不過是被名利等所引誘,實在不是人類本性,甚至變成一種虛偽的行為,為人生擾亂底原因。生民之所以不得休息,只在壽、名、位、貨。有這四事才會畏鬼、畏人、畏威、畏刑,因而失掉“天民”底樂趣。所以任自然以全生命,應是人生底理想。

楊朱曰:人肖天地之類,懷五常之性,有生之最靈者,人也。人者,爪牙不足以供守衛,肌膚不足以自捍禦,趨走不足以逃利害,無毛羽以禦寒暑,必將資物以為養,性任智而不恃力。故智之所貴,存我為貴;力之所賤,侵物為賤。然身非我有也,既生,不得不全之;物非我有也,既有,不得而去之。身固生之主,物亦養之主,雖全生身,不可有其身,雖不去物,不可有其物。有其物,有其身,是橫私天下之身,橫私天下之物,其唯聖人乎?公天下之身,公天下之物,其唯至久矣?此之謂至入者也。

楊朱是極端的歡樂主義者,其所謂樂是官能的。生盡,歡樂也盡,生死不能避,當聽其“自生自死”(《力命》),因為“理無不死”底原故。“生非貴之所能存,身非愛之所能厚”,故當於生時盡其歡,榮辱富貴禮義,都要舍棄。這些都是使人不歡底。“生民之不得休息,為四事故:一為壽,二為名,三為位,四為貨。有此四者,畏鬼、畏人、畏威、畏刑,此之謂遁人也。可殺可活,制命在外。不逆命,何羨壽?不矜貴,何羨名?不要勢,何羨位?不貪富,何羨貨?此之謂順民也。”楊朱這種思想已改變了道家節欲養生底態度。一般道家以為任官能底欲求,適足以傷生,而他卻無顧忌,視生死為不足輕重。保存生命是不得已的事,一切享受只求“從心而動,不違自然”,“從性而遊,不逆萬物”便可以。

楊子以後,附和他底學說底很多,走極端底,便流入放縱色食自暴自棄底途徑。《荀子·非十二子篇》中所舉底它囂、魏牟,恐怕是楊朱一派底道家。它囂底為人不可考。魏牟為魏公子,公元前三四三年,魏克中山,以其地封他。他底著作《公子牟》四篇,《漢書·藝文志》列入道家,今已不傳。《列子·仲尼篇》記他對樂正子輿為公孫龍辯解。《莊子·讓王篇》記他與瞻子底問答,但也不能詳知他底思想。《讓王篇》記:

中山公子牟謂瞻子曰: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闕之下。奈何?

瞻子曰:重生。重主則較利。

中山公子牟曰:雖知之未能勝也。

瞻子曰:不能自勝,則從神無惡乎。不能自勝,而強不從者,此之謂重傷。重傷之人,無壽類矣。

這一段話也出於《呂氏春秋·審為篇》,可以參照。我們從文裏,知道公子牟有隱遁之願而不能絕利祿之情。瞻子或即瞻何,其生平也不明,或者也是楊朱底同論者。

丙 列子

列子是與鄭繆公同時底人,比老子稍後,年代大約也在西歷紀元前四百年左右。他底事跡也不詳明。《呂氏春秋·季秋紀·審己篇》記他曾受關尹底教示。而《莊子》裏所記底事都不盡可靠,寧可看為寓言。《漢書·藝文志》道家之部有《列子》八卷,現在的傳本恐怕不是原書。在《天瑞》中子列子言太易、太初、太始、太素一節,明是從《易緯·乾鑿度》引出。這些名詞,除太易外,都是道家底術語。太初或泰初見於《莊子》底《天地》、《知北遊》、《列禦寇》諸篇。太素見於《淮南》底《原道訓》、《俶真訓》、《覽冥訓》、《精神訓》等篇。太易是《易緯》所獨有。《易緯》是王莽時代底書,而《易》與道家思想結合,在魏晉間極其流行。《湯問篇》記“火浣之布”及蓬萊三山外底岱輿、員嶠二山。火浣布初見於魏文帝底《典論》。《史記》雖載蓬萊,但沒記其事跡。晉王嘉《拾遺記》所列三山,與《列子》同;書中也記岱輿、員嶠二山。《湯問篇》底仙山恐怕是鈔襲《拾遺記》底。仙鄉底記載,晉代很多。《周穆王篇》底化人或者是從《穆天子傳》申引出來。《穆天子傳》相傳是在汲冢發現底。《仲尼篇》有“西方之人有聖者”,也許是指佛而言。可知今本《列子》有許多部分是從漢到晉羼入底。在漢時,《列子》傳本已有五種。《列子》序錄裏說:“劉向校中書《列子》五篇,與長社尉臣參校讎太常書三篇,太史書四篇,臣向書六篇,臣參書二篇,內外書凡二十篇。以校除復重十二篇,定著八篇,《天瑞》至《說符》。”現存本八篇名目或者仍漢代參校諸本後所定之舊,而其內容多為後世底偽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