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氓時代的異鄉人托克維爾的問題意識與中國人的問題

歷史著作有兩種:單純考據的歷史,為政治哲學服務的歷史。二者差異之大,不亞於乾嘉之學和義理之學。前一種著作針對文科的專業技術人員,後一種著作針對公眾或外行讀者。波舒哀、伏爾泰、麥考萊、馬克思、韋伯、斯賓格勒、湯因比、哈耶克、凱恩斯影響最大的著作都屬於後一種,在考據意義上都不合格;但公眾的世界想象和歷史圖景幾乎完全由後一種著作塑造,“資治通鑒”而非“為學術而學術”才是他們重視的價值。在他們的偉大體系中,政治哲學構成無所不在的磁場,歷史材料僅僅是看得見的鐵屑,沿著看不見的磁力線自動歸位。證偽某些材料對整個體系幾乎沒有影響,因為可以自動歸位的鐵屑數不勝數,隨時可以更替而無須改變任何重要論斷。

這種體系的唯一替代物就是其他體系,而不是任何高度精確的材料。它們就像地圖,肯定有簡化和歪曲的地方。惟其如此,才能為異鄉人指路。一幅處處精確得“跟王國一樣大的王國地圖”,即使在博爾赫斯的小說裏,也毫無價值。如果某種體系不能滿足你,你需要的替代品應該是更有指示性的地圖,而不是更精確的地圖。例如,你可以得到更有用的汽車交通圖,但它肯定會拉直和簡化山脈河流的真實形狀。

托克維爾的著作無疑屬於這種體系。它們可以列入絕對主義和近代早期的歷史著作,但意義不大,因為思辨和分析太多而原始材料太少,不符合歷史技術員的期望。托克維爾真正的知音都是廣義的社會學者或政治學者,希望“通古今之變”並從中獲得啟示或洞見而非可靠的事實。洞見是經驗和直覺的產物,不能證明只能領會。讀者必須分享作者眼中的世界圖景,對照自己心中的世界圖景,以古證今,才能資治通鑒。如果僅僅根據表象劃分“某某主義”“某某派別”,就會消泯醍醐灌頂的啟示,而後者恰恰是這種著作的真正價值所在。如果你把貓咪和金魚劃為自由派,把老虎和鯊魚劃為保守派,得到的結果就會是這樣。

從圖書館分類學的意義上說,托克維爾屬於保守的自由主義者,但這種僵硬的說法沒有什麽價值。從問題意識和世界圖景的角度看,托克維爾跟斯賓格勒和韋伯有極大的可參照性——他們有相近的出發點,跟麥考萊和哈耶克卻頗有些貌合神離——他們只是有相近的敵人而已。在麥考萊的世界圖景中,自由與文明已經長成參天大樹,希望的種子正飛向萬國和後世;專制和野蠻只是待開發的資源,並不是值得考慮的競爭對手。在哈耶克的世界圖景中,自發秩序是達爾文的雜草,雖小而能大,雖弱而能強;理性設計是荒野中的凡爾賽花園,只要得不償失的幹預之手稍稍放松,就會被荒野吞沒。然而,托克維爾、韋伯、斯賓格勒的世界圖景是:自由與文明的最佳狀態已經結束或是很可能行將結束,粗鄙的同質化沙漠注定要淹沒百花齊放的綠洲。托克維爾把這種未來稱為“民主”,韋伯稱之為“鐵籠”,斯賓格勒稱之為“群眾的無形態政治”。如果托克維爾顯得比較樂觀,原因主要在於他的參照系是早期美國,而韋伯的參照系是戰時普魯士,斯賓格勒的則是晚期羅馬。

托克維爾生在這樣一個時代:各等級共治(封建主義或貴族政治)的舊歐洲經過絕對主義國家(王權削平貴族,實現初步平等化),最終步入大眾民主制(群眾消除王權,實現全面平等化)。如果我們用熱力學第二定理的框架觀察歷史,就會看到熵增(同質化取代異質多態)過程的不可逆性。一杯熱水和一杯冷水混合成一杯溫水,是自然的趨勢。兩杯溫水自發演變為一杯熱水和一杯冷水,是不可能的。同樣,身份不平等的各等級演化為身份平等的同質化群眾,這是一個不可逆的過程。因此,抗拒平等化無異於抗拒全能上帝的意志。明智之士只會考慮一個問題:我們想要平等的自由(美國),還是平等的奴役(拿破侖)?而如果想要前者,應該注意學習什麽歷史經驗?以上這兩個問題可以概括托克維爾的全部著作。

不言而喻,“托克維爾問題”跟托克維爾的生平背景關系密切。他和拉法耶特一樣,都是出身貴族的“人民之友”。他比誰都清楚,在身份不平等(封建時代)的幾百年中,是貴族和王權的鬥爭保護了歐洲自由的萌芽,使歐洲沒有像東方專制國家一樣萬馬齊喑。他相信,即使參差多態的自由和創造力伴隨著不平等的殘酷和壓迫,平等的幸福和安逸伴隨著平庸和單調,在全能上帝的眼中,後者仍然優於前者。然而,如果自由的生氣和平等的幸福能夠兩者兼得,除了極端怯懦、毫無志氣的人,誰會願意放棄這大好機會?何況,這種機會並不是理論上的空想。美國已經證明,在審慎而賢明的憲法體制下,自由與平等同樣欣欣向榮。天性驕傲的貴族可以在生而自由平等的美國人當中自由呼吸,就像在自己的家裏。如果貴族和群氓一起落入世界霸主平等的軛下,他的痛苦就比群氓大得多。由於平等的奴役同樣具有極大的內在穩定性,生活將變成永無止境的流亡。